司马睿又追问:“周馥身为一方重镇,朝廷宣召他都不去,又没起到匡扶社稷的责任,难道还不是罪人吗?”司马睿所说的朝廷,指的是司马越在项城建立的行台。

“这么说看似有点道理。周馥的确没能匡扶社稷。不过,所有跟他一样的藩镇重臣都该受到谴责!即便如此,说他谋反也是诬陷!”

华谭堪称是个敢于直言的义士,他这番话让司马睿听了很不舒服。另外,因为他早年指责顾荣屈膝于陈敏,由此与顾荣结下私怨。顾荣是司马睿最仰仗的江东名士,时常排挤华谭。后来,华谭在江东过得不得志,他晚年被司马睿罢免,郁郁而终。

总而言之,司马睿虽然帮司马越铲除了周馥,但充其量是扫清自家门前雪,并没有帮忙到底的意思。

东海王司马越算是众叛亲离了。

3月,苟晞派五千兵进驻洛阳,这相当于抄了司马越的后院。司马越留在洛阳主持政务的河南尹潘滔被苟晞通缉,潘滔逃亡,后不知所终。

皇帝司马炽跟苟晞一开始还只是偷偷摸摸地沟通,有了苟晞的军队撑腰,他的腰杆也硬了起来。4月,司马炽正式下诏,任命苟晞为大将军,同时昭告天下,讨伐司马越。

没过两天,太傅司马越获悉了这封讨伐自己的诏书。

司马越彻底寒了心。再怎么说,他都在一直努力地对抗汉赵帝国,可如今他最大的敌人,除了汉赵帝国之外,还有他亲手拥立的皇帝,和他提拔——确切地说,是打了个折扣提拔起来的结拜兄弟。

一切都变得没意义了,等死吧!

司马越觉得嗓子眼像堵了块石头,他拼命地干呕,想把这块石头吐出来,他尝到嘴里涌满了又腥又咸的味道。哇的一声,他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昏倒在地。

几天后,司马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映入眼前的是一脸哀伤的王衍。

“我要上朝!我要诛杀逆贼苟晞!”司马越奋力用拳头捶着床沿。

“太傅,您忘了吗?这里是豫州项城,不是洛阳啊……”

“豫州……项城……”

豫州项城……司马越落下了眼泪。这里难道不是天命之地吗?想当初,他的伯祖父司马懿,堂伯司马师、司马昭都曾驾临到项城,平定了淮南三起叛乱,从此奠定了晋室的根基。今天,身为晋室最强藩王的自己也来到了项城,却是无奈地目睹晋室走向穷途末路。

我要死了,死在祖辈开创基业的地方……

“夷甫(王衍字夷甫)……”司马越突然紧紧握起王衍的手,“我原本希望跟你一起安定天下啊!”

司马氏与琅邪王氏的天下。其实,不消司马越说,王衍心里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构想?一个听起来无比振奋人心的构想。但如今,这个构想即将幻灭了。

“我死后,你替我统领全军,要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太傅……”王衍心里想说所托非人,自己不是这块料,可他实在不忍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地痛哭流涕。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4月23日,东海王司马越获悉皇帝下诏讨伐自己十几天后,在豫州项城忧愤而死。

这位司马炎的族弟——东海王司马越是“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一位藩王,他的死,意味着“八王之乱”正式宣告结束。客观地说,司马越跟之前那几个和白痴没两样的藩王比起来,还算是有追求、有理想、有作为的。虽然他擅权自重、诛杀异己,但他的确也蛮拼的,或许,也是因为国家濒临崩溃,容不得他再视而不见了。司马越掌权期间有两个最大的败笔:其一,他没有维系好跟皇帝司马炽的关系,既然拥立了成年皇帝,就该保持应有的尊重,如果做不到,那还不如拥立一个孩子来得省事;其二,他没有笼络住结拜兄弟苟晞,既然许诺了就要给,给了就别打折扣,这是人际关系的基本常识。结果,司马炽和苟晞最终令司马越后院失火。

没过两天,留守洛阳的何伦率先获悉主子司马越的死讯,他没敢声张,因为朝廷一旦知道司马越已死,肯定会向自己和司马越的家人下黑手。于是,他带着司马越的遗孀裴妃、世子司马毗以及大批忠于司马越的宗室藩王逃出洛阳。这帮人往东南方向跑了一百多公里,在洧仓(今河南省鄢陵西北)一带被石勒截住。包括司马毗在内的三十六个藩王全部被杀,只有何伦、裴妃少数几人侥幸脱险,后来,何伦跑到徐州藏匿起来,裴妃流落民间被贩卖为奴,很多年后,裴妃南渡过长江,投奔了司马睿。

司马越死了,可司马炽和苟晞就能高兴得起来吗?当然不会。很快,他们也将等来自己的末日。

二十万尸骨

“东海王薨,现在唯有靠王太尉主持局面。”驻扎在豫州项城的官员群龙无首,眼巴巴地看着王衍。

眼见这阵势,王衍吓得面无血色,连连摆手:“我年轻时就没有做官的意愿,无奈这些年身不由己升到三公高位。统率全军的重任怎能交给我这样一个没有才能的人?”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这位当朝宰辅,太尉王衍居然说自己没有做官的意愿,着实让人汗颜。

众人无奈,又推举司马范(司马玮的儿子)担任全军统帅,司马范也不敢接受。这下,所有人都没辙了。无论如何,几万人不能就这么在项城干耗着,最后,王衍等公卿一合计,决定先带着司马越的棺椁去青州东海(司马越的藩国)下葬。如果是天下太平,他千里迢迢地给司马越送丧还能说有情有义,可当时天下大乱,整个中原都被汉赵帝国的势力肆虐,其中,汉赵帝国实力最强的石勒就驻扎在豫州项城附近,王衍不去迎敌打仗,反而要带着一大票人远赴青州给司马越送丧,对于他这个决策实在没法评价。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5月,王衍偕同大批公卿官员,率领四万大军离开豫州项城,往青州东海国行进。就在他们向东北走了六十多公里,抵达宁平城(今河南省郸城东北)时,被石勒的羯族骑兵追上了。

按说石勒军队数量并不及王衍,但四万晋军毫无战心,又没有个统一指挥,纷纷掉头逃跑。羯族骑兵四下包抄,将晋军团团围住。部分士卒和将领弃甲投降,可石勒不理那一套。

“放箭!”

羯族人拉弓张弩,铺天盖地的箭雨射向晋军。顷刻间,成批成批的士兵中箭倒地,尸体堆积如山。晋室最强大的一支生力军就因王衍的不作为毁于一旦。

史书讲宁平城之役共战死十几万人。前面讲司马越从洛阳带走了四万中央军,就算他在豫州项城又会集了当地驻军,也不可能高达十几万。那么说,十几万数字又是从何而来呢?《晋书》中明确解释说,这十几万人其实包含了“王、公、士、庶”,也就是说,有大批平民、官吏、贵族均死于这场屠杀中。

这还不算完。石勒获胜后,又在当地屠杀数万百姓,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将所有俘虏尽数烧死,并将烤熟的人肉都充当了军粮,供羯族人食用。

一场仗下来,石勒总计杀了二十万人。

讲到这里,我们必须要介绍一下这个极端残暴的民族——羯族。羯族人的长相与汉族人有很大不同,他们深眼窝、高鼻梁、多须发,据考证,他们应该是汉朝时随匈奴人迁居到中国北方的中亚人种。前文说过,石勒出身奴隶,其实不光石勒,当时绝大部分羯族人基本都是匈奴人和汉人的奴隶,这种常年被奴役的生活让羯族人心中积压了大量仇恨。宁平城的屠杀惨案绝非个例,石勒在行军打仗时,拿汉人充当军粮几成惯例,被他们俘获的汉族女子有个专门的称呼——“两脚羊”,想奸就奸,想吃就吃。其残暴程度比起鲜卑人和匈奴人更甚。

八年后,公元319年,石勒的势力越来越强,遂脱离汉赵,自称赵王。又过了几年,石勒灭掉汉赵。公元330年,石勒称帝,他创建的王朝史称为“后赵”,这是为了和匈奴人建立的“汉赵(前赵)”相区分。后赵势力最强的时候完全囊括了整个长江以北,与长江以南的东晋南北对峙。石勒死后,侄子石虎发动政变,杀了石勒所有的儿子并夺取皇位。后赵的皇帝一代比一代凶残,即便在不打仗的时候也常吃人,虐杀汉人更是家常便饭。在长江以北,汉人几乎到了被灭族的边缘。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宁平城之战结束后,王衍和大批公卿、皇室藩王全都被石勒俘获。

“启禀将军,我们捡到了司马越的棺材。”

“哦?”

石勒转了转眼珠,决定在那些晋朝俘虏面前作一场秀。

“把司马越的尸体拖过来,浇上油,再给我拿个火把。”

羯族人依令照办。

少顷,司马越的尸体被拖到石勒和晋朝俘虏面前。石勒高举火把,言道:“你们看看,就是这个人祸害天下,今天我要烧了他的尸骨告谢天地!”说罢,他将司马越的尸体点燃。伴随着滋滋声,一股恶臭的浓烟升起,王衍等人吓得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抬眼去看石勒。

石勒扫视着俘虏,咧嘴一笑。

“怕什么?我不是还没杀你们吗?现在,我想听你们讲讲,强大的晋国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德行。”

王衍听到这话,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他谨慎地抬起头,这才总算看到石勒的相貌。石勒鼻梁高高隆起,眼窝很深,满脸卷曲的胡须,尽管浑身脏兮兮的,但还是能看出肤色比汉人要白得多。王衍并非第一次见到羯族人,但对他来说,所有羯族人大抵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既然石公想听,就由臣来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