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前告知王敦:“听说司马越要回京了。”

中书监王敦小声嘀咕了一句:“司马越这趟回京,免不了要杀人!”

“为何?”

“你想啊,他走了两年,这两年来陛下扶植了多少亲信?这些人跟司马越可不是一条心哪!司马越能忍得了这事?”

果不其然,司马越4月14日开进洛阳城,4月22日突然闯入皇宫,将中书令缪播、左卫将军缪胤、尚书何绥、散骑常侍王延(皇帝的舅舅)等十几个被皇帝司马炽提拔起来的重臣全部处死。

尚书何绥乃是西晋开国重臣何曾的孙子。何曾原先对家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每次觐见陛下(司马炎),陛下从不跟我谈及政务,只聊家常。这么看来,陛下的后代怕是坐不稳江山了。”继而,他指着儿子们说:“你们尚且能得以善终。”又指着孙子们说:“你们……唉!将来必逢乱世啊!”

何绥身首异处,哥哥何嵩抱着弟弟的尸体失声痛哭,他想起当初何曾说过的话,仰天长叹:“咱们爷爷料事如神,何其圣明啊!”几年后,何曾的后代全部死于战乱,无一人幸免。《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评论说:“何曾讥讽司马炎倦怠政务,但他自己不更是奢侈无度、尸位素餐吗?既预料到孙子会遭难,上不劝谏主君,下不约束子嗣,纵然料事如神又有什么意义呢?”

司马炽看着亲信一个接一个被杀,当场吓呆了:“太傅……你、你要干什么?”

“清君侧!”司马越恶狠狠地甩出了这句话。

中书令缪播死死拽着司马炽的衣服,希望皇帝能保护他。

然而,司马炽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这份能力:“缪播……这些奸臣贼子哪个朝代都有!非从我这开始,也不会从我这结束,可悲啊!”随后,他默默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眼前的一幕。

司马越处死了皇帝的亲信重臣,又把所有受封侯爵的皇宫禁军将领全部罢免。他的判断方式很直接,自己这两年不在洛阳,所以但凡封侯的禁军将领,肯定都是皇帝的人。紧接着,他任命亲信何伦为右卫将军王景为左卫将军,这两人把皇帝司马炽严严实实地监护起来。

就在司马越入京诛杀异己,攥紧皇帝的同时,天下发生了两起大祸:一起是天灾,另一起是人祸。

先说人祸,刘渊扫荡冀州黎阳,屠杀三万多人。

再说天灾,更加恐怖。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灾席卷整个中国,居然导致长江、汉江、黄河、洛河全部枯竭,人们甚至可以徒步走过河床,实在是难以想象。

遥想三国时期,吴国重臣步骘很萌地提醒孙权说,魏国想用沙土堵塞长江上游,让下游枯竭。孙权跟步骘打了一个赌:“如果魏国这么干,我就输给你一千头牛。”事后他又跟诸葛恪嘀咕:“自开天辟地以来,长江便奔流不息,哪有用沙土堵塞的道理。”孙权必须要庆幸自己没活到西晋这个时候,不然他真会输给步骘一千头牛。

如今,司马越被搞得焦头烂额。放眼天下,唯有江东不乱,他必须要保住一方净土,遂任命王敦为扬州刺史。

潘滔又劝:“王敦野心极大,您把他派到江东,以后可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早年间,当潘滔第一次见到王敦时便预言说:“王敦面相凶狠,将来不是他吃别人就是被别人吃……”

但司马越不这么想,他认为扬州都督司马睿和王导都是自己人,如果再把王敦派去,肯定会让江东更加牢固。

“怕什么?王敦是个老实人,起先我还让他当青州刺史呢,朝廷一道诏书,他不也规规矩矩地入朝了吗?”

司马越没听潘滔的话,坚持让王敦去了江东。虽然之前潘滔这个狗头军师出的鬼点子导致司马越与苟晞决裂,但这一次潘滔却说对了。后来,司马越又想召王敦入朝,王敦死活不来了。

永嘉三年(309),王敦去了江东,跟他的一大家子王氏族人重逢。从此,王敦与王导这对堂兄弟成为扬州都督、琅邪王司马睿最重要的辅翼。

司马睿见到王敦很高兴,不过,他心里也隐隐有种不安。

是辅翼吗?

这辅翼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山雨欲来

永嘉元年至永嘉三年(307—309),中原及黄河以北的局势异常纷乱。让我们来做个简单介绍。

最北部(今北京往北的承德、张家口、呼和浩特一带)是由鲜卑族拓跋氏、段氏、宇文氏、慕容氏、乞伏氏等建立的各部独立势力。前面讲到的秃发树机能,是拓跋氏中迁居到河西的一支。总的来说,鲜卑族像一顶硕大的帽子扣在整个中国以北。鲜卑族虽然庞大,但除了极个别部族有时发动叛乱外,大体上和晋朝保持着相对友好的附庸关系。

在鲜卑族以南,即黄河以北的各州,由西向东盘踞着几股晋朝势力。

最西边,是凉州刺史张轨。这个人第一次出现。早在公元301年,张轨卜卦前程,预测凉州能成就霸者之业,遂主动向朝廷请命出任凉州刺史。张轨在凉州颇有作为,且一直对朝廷非常恭顺,当时,众多藩镇重臣无不借口盗贼横行(这也是事实)基本都中断向朝廷纳贡,唯独张轨是个例外。当然,虽则张轨面子工程做得很足,但毕竟凉州地处偏远,张轨无力挽救京都洛阳和中原的动荡,他只是一门心思地经营着自己的领地。

凉州东南,是担任秦州、雍州(包含关中地区)、梁州(三国时期的汉中)、益州四州都督的司马模(司马越四弟)。益州就不说了,一直在氐族人李雄的掌控中,此时李雄已经称帝,建立了成汉帝国。而其他秦州、雍州、梁州也是起义叛乱不断,司马模根本无暇关注中原的动荡。另外,司马模虽然是司马越的胞弟,但他对哥哥也不是完全掏心掏肺,这段时间,司马越本打算调司马模回京,但司马模居然不奉召,选择继续待在关西当土皇帝。

雍州往东是京畿地区所在的司隶州,司隶州往北的并州(今山西省太原一带),是官拜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的刘琨,他是最玩命抵抗匈奴人刘渊的一股势力。不过,刘琨仅拥有并州北部,他和洛阳之间的并州南部,已经被匈奴人彻底切断,如果洛阳有什么麻烦,刘琨即便想派兵救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刘琨为了避免南北两面受敌,只好与北方鲜卑族拓跋氏结盟。

这里要说句题外话,匈奴人刘渊承袭“汉”这个国号,并且把蜀汉后主刘禅抬出来当自己国家的先祖,刘禅、刘备又自称是汉中山靖王刘胜后裔,然而,跟刘渊势不两立的刘琨,刚好也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比起刘禅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后裔,刘琨可是能拿得出家谱做证的。换句话说,匈奴人刘渊费了半天劲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却没想到这个祖宗的真正后裔正死心塌地帮着晋朝打自己,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是微妙。

并州往东的幽州、冀州(今北京到河北石家庄一带),是官拜司空、幽州刺史、冀州刺史、东夷河北都督的王浚(“文籍先生”王沈的儿子,太原王氏成员)。王浚一方面与南边的匈奴人开战,另一方面与北边的鲜卑族段氏结盟,并数度向鲜卑段氏借兵参与中原争斗。此前,司马颖逃离邺城后,王浚攻破邺城,屠杀八千平民。后来在东西大乱战中,王浚派兵支援司马越攻破长安,又屠杀二万平民。这些暴行,皆出自鲜卑人之手。

虽然王浚与刘琨这两个晋室藩镇大员毗邻而居,但他们二人处得并不融洽。原来,刘琨为了抵御匈奴人,曾向北方鲜卑族拓跋氏求助。拓跋氏首领拓跋猗卢派兵二万援助刘琨,事后,刘琨与拓跋猗卢结拜为兄弟。要知道,在这个一切看利益的乱世,光结拜根本一钱不值,再怎么说也得给拓跋猗卢些好处,无奈刘琨自己一穷二白(连他的并州都只有一半领土在自己手里),实在没什么好送的。于是,他上奏朝廷将附近的代郡(河北省蔚县)送给了拓跋猗卢。刘琨抖了个机灵,因为代郡属于幽州,实为幽州刺史王浚的领土。王浚得知后火冒三丈,从此与刘琨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幽州、冀州往东的青州(今山东半岛一带),是官拜征东大将军、青州刺史、青州都督的苟晞。苟晞与朝廷首辅司马越从结拜兄弟变成了仇敌,后面还会讲到他的故事,这里就不多说了。

而在并州、冀州往南,囊括黄河流域的整个中原,基本上全部被匈奴汉赵帝国摧残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一片匈奴势力范围内,京都洛阳,犹如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中摇曳,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纵然司马越再怎么目无君上、擅权自重,但他身为朝廷首辅,还是希望挽救晋室江山。目前,他能想到唯一有实力帮忙的,也就只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江东势力了。

永嘉四年(310)初,司马越命驻守在江东的建武将军钱璯和扬州刺史王敦率军勤王。可是,钱璯看到匈奴人强大,根本不想去送死。在朝廷连番诏书催促之下,钱璯索性举起反旗,自称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又把吴国末代皇帝孙皓的儿子孙充拥立为吴王。王敦本有意勤王,但眼见钱璯谋反,遂又逃回建邺,回归司马睿的庇护之下。

钱璯在扬州都督司马睿眼皮子底下谋反,司马睿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派出部将宋典(当初帮司马睿逃出邺城的故吏)等人讨伐钱璯。可是,宋典迫于钱璯兵力强大,踌躇不敢出击。

这给了江东名士周玘第三次露脸的机会。周玘凭借自己的声望征募乡里义勇兵,身先士卒进攻钱璯。宋典看周玘出动,这才敢进攻。随后,众人联手剿灭了钱璯。这件事,即是周玘“三定江南”中的第三定。周玘在江东拥有非凡的影响力,而且其家族势力相当强大,不过,这最终却把他引向了一个悲惨的结局,在后面还会讲到。

回过头来说,司马越本想倚仗江东,没想到却引发了江东一场叛乱,他彻底无奈了。

风满楼

永嘉四年,公元310年8月,汉赵王朝的创建者——深受汉族文化熏陶的匈奴皇帝刘渊病亡,其长子刘和继位。没过几天,一直在外南征北战、手握汉赵最强兵力的刘聪(刘渊第四子)发动政变,杀了刘和,取而代之成为汉赵皇帝。

与此同时,荆州北部的流民首领王如聚集五万流民与荆州都督山简开战。山简是西晋名臣山涛的儿子,打小被山涛看不上眼,他上任荆州都督后整天干的事就是去“习家池”(在讲羊祜游岘山时提到过)饮酒作乐,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山简被王如打得惨败,随后南撤到江夏。

原本与洛阳紧邻的荆州北部宣告沦陷,如此一来,洛阳北、东、南三面完全被敌方势力包围。

永嘉四年(310)冬天,刘聪派儿子刘粲、同族兄弟刘曜、将领王弥率军四万扫荡京畿地区,石勒率军二万攻破洛阳以东七十公里处的重要关隘——汜水关。

一时间,洛阳城内人心惶惶,不少人提出迁都以躲避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