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侃侃而谈,越说越来精神,他从西晋开国之初讲到司马炎硬扶智障儿司马衷上位,又讲到贾南风专权,然后历经“八王之乱”,列数每场动乱的缘由始末,把晋室衰败的过程分析得头头是道。其间,他也反复强调自己无心出仕,且不参与朝廷政务。总而言之一句话,晋室衰败跟自己没半点关系。
王衍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他从石勒举手投足之间,看出石勒对自己口才的欣赏,同时,他也看出石勒暗藏庞大野心,绝不是个甘愿屈居人下的人。于是,他鼓足勇气,说了一句话:“石公您有经天纬地之才,当世无人能及,可您却为匈奴人卖命,这难道不是屈才吗?依我看,您完全可以称王称帝,建立一番伟业啊!”
石勒本来听着王衍这番天花乱坠的讲述,正觉得意犹未尽,直到听到最后这句话,他猛地警醒过来:“放肆!说什么呢你!”
这些年,石勒南征北战,凭战功官拜汉赵帝国并州刺史、镇东大将军、汲郡公。一方面,他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有自立为王的想法。当时,石勒的势力遍布北荆州和豫州,他曾想过独立,但最终还是听了谋臣的话,以时机不成熟作罢。处在这样的立场,他极担心遭到刘聪的怀疑。而今,王衍居然劝他独立,这话要是传出去,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他当场翻脸,指着王衍骂道:“你名冠天下,大半辈子游走于仕途,现在头发都白了,怎么敢说自己无心参政?祸害天下的就是你这种人!”
说罢,他让手下将王衍推了出去。
待王衍离开后,石勒问幕僚:“我闯荡天下多年,从没见过像王衍这么能说会道的人,你说,我该不该留着他?”
幕僚回答:“王衍位居晋朝三公,一定不会为我们所用,杀他不足为惜。”
“说得也是。”石勒点点头道,“不过,王衍这些人毕竟是大名士,不宜刀剑加身。”
当晚,石勒命人将王衍等公卿逼到一堵高高的危墙之下。
“你、你们要干什么?”王衍吓呆了。
“石公开恩,不用刀剑杀你,你该知足了!”
随即,墙后的羯族士兵奋力推墙。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危墙坍塌,巨石滚滚而落,砸得王衍头破血流。王衍踉跄跌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他头顶的星空很快被巨石盖得严严实实了。
被压在巨石下的王衍,想起孔子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或许……自己本来就不算个君子吧。他卓绝的口才再无人能倾听,临死之际,他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这一切,的的确确是我的责任啊……”
王衍死时五十六岁。
几十年后,东晋重臣庾翼这样评价王衍:
“王衍号称前朝风流名士,但他追求虚名的行为实在令我鄙薄。如果他认为当今世道衰败,那么一开始就该选择隐居避世,可他却一再谋求高位。既然名位显赫了,就该专心治理天下,可他又空谈误国。等到晚年,又贪图安逸,专谋自保。但凡贤明君子都不该赞同他的行为。”
东晋权臣桓温北伐时,目睹中原一片萧瑟残破,愤慨言道:“国家沦丧,中原变成废墟,王衍这帮人脱不了干系!”
袁宏试图为王衍开脱,他辩解说:“国运自有兴衰,这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错。”
桓温听罢,脸色骤变,言道:“我听过一个故事。东汉末年,荆州牧刘表养了一头千斤大牛,吃的饲料比普通牛要多十倍,但负重行远,还不如一头羸弱的母牛。你猜后来怎么着?”他怒目瞪着袁宏,“曹操攻破荆州后,就把这头千斤大牛给杀了!”
桓温用这故事吓唬袁宏,警告他不要当千斤大牛。其实,王衍不正是西晋的千斤大牛吗?
曾经,司马氏与琅邪王氏联手的政治格局,就这样随着司马越和王衍相继死去而告终了。可是,无论是司马越,还是王衍,他们绝想不到,自己仅仅是这一构想的引路人,而真正的“王与马”,此刻还在江东耐心蛰伏着呢。
非正规迁都计划
晋室最强的一股势力在宁平城被石勒歼灭,而早在之前,青州都督苟晞也被汉赵将领曹嶷打败,逃到了兖州。苟晞眼看洛阳撑不了几天,遂建议司马炽放弃洛阳,迁都到兖州仓垣(今河南省开封市南,距离洛阳一百六十公里)。
司马炽早就想离开洛阳了,之前司马越还活着的时候,他受制于河南尹潘滔,自己做不了主,如今司马越已死,潘滔也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朝廷终于把迁都这个事提上了议程。经过商量后,大家打算从水路走,司徒傅祗先去洛阳城北二十五公里处的河阴县(黄河南岸)筹备行船。
几天后,司马炽估计傅祗准备得差不多了,决定动身启程。
河阴县离洛阳很近,但这段行程对于司马炽来说无比凶险。因为此时,别说是洛阳城外,就连洛阳城内也是流寇横行,没一处安宁,而朝廷已经穷到连一辆马车都找不出来,更别提调兵护卫了。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6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司马炽与几十名朝臣匆匆收拾好行装。他们没有一兵一卒保护,自然不敢大张旗鼓走皇宫正门,而是从皇宫正南门旁边的掖门偷摸潜了出来。掖门外面对的是一条南北走向,长约一千六百米的笔直街道,在这条街道最北端,也就是靠近皇宫掖门的地方,矗立着两个汉朝时铸造的铜骆驼,铜驼街由此而得名。二十年前,尚书郎索靖曾摸着铜骆驼叹道:“恐怕这里将要荆棘丛生了……”那时节,铜驼街是洛阳最繁华的一条主干道,而今,果然像索靖预料的那样,到处是破屋烂瓦,杂草丛生,饿殍遍地。
铜驼街最南端直通洛阳城南的宣阳门,众人便是打算顺着铜驼街从宣阳门逃出洛阳城。
司马炽已经有日子没出皇宫了,眼前这触目惊心的破败景象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陛下,快走吧!”从人拽着司马炽的衣袖,匆匆向宣阳门跑去。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不远处传来阵阵杀人抢劫的叫嚣声和凄惨的呼救声,给这本来就萧瑟残破的城池更衬托上一股厚重的杀气。
司马炽一路小跑,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在前头开路臣子的后背上。
“怎么突然站住了?快走啊!”司马炽一边抱怨,一边推搡。
“陛……陛下,咱们走不了了。”
后面的众人,包括司马炽在内,这才发现前面几十米开外的黑暗中站着一伙人。
头顶的乌云渐渐飘走了,月亮重新露了出来,月光挥洒在铜驼街上,照亮了刚刚黑暗的角落。出现在司马炽面前的这伙人,个个饿得骨瘦如柴,他们曾经是安分守己的京城市民,如今则是为了活命不得不杀人放火的强盗。强盗纷纷举着刀剑,瞪着血红的双眼向司马炽等人冲了过来。
“跑!”
往哪儿跑?
还能往哪儿跑?只能往皇宫跑。
司马炽一票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回狂奔。掖门守卫远远望见这阵势,赶紧打开宫门,放皇帝和朝臣进了宫,然后又关闭宫门,将强盗挡在宫外。
很不正规的迁都计划就这样告吹了。司马炽再也不敢迈出皇宫半步,他背靠着皇宫城墙,捶胸顿足。这算什么世道?身为皇帝,居然在皇宫门口被强盗打劫,连出城都不行。
世道的确乱得一塌糊涂,事实上,并非只有老百姓沦为盗贼,朝廷也是一样。驻守在河阴的度支校尉魏浚率领一伙民兵四处打家劫舍,魏浚把抢来的粮食供奉皇室,司马炽的生活才得以为继。总之,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官民与强盗是随时可以调换身份的。他们这么辛苦,无非为了一个目的——活下去。
永嘉丧乱
洛阳城里的老百姓和朝廷靠着互相抢来抢去苟延残喘,与此同时,汉赵皇帝刘聪也向他的几个主要将领——呼延晏、王弥、刘曜、石勒下达了总攻洛阳的命令。前面讲过出身羯族奴隶的汉赵镇东大将军石勒,这里顺便再介绍下其他三位。
王弥,前文提到过几句,他是汉人,祖上是魏朝官宦,但到了他这一代,因为实在混不下去才沦为流民叛军的头领。两年前,王弥投奔汉赵帝国后官拜征东大将军,常年浪迹中原抢东抢西,并一度攻破过许昌,进逼洛阳。
呼延晏是匈奴人,他不像石勒和王弥那样常年在外征伐,而是一直待在汉赵帝国的大本营并州平阳(今山西省临汾西北方)担任卫尉(九卿之一)。这一次,他临时受拜汉赵前锋大都督、前军大将军,亲率二万七千中央军从并州南下洛阳,作为代表刘聪协调各支军队的朝廷势力。
最后说刘曜,他也是匈奴人,且属于刘氏皇族。刘曜小时候父母双亡,被刘渊抚养长大,他与绝大部分匈奴刘氏皇族一样,自幼饱受汉学文化熏陶。《晋书》记载,刘曜工草书、隶书,博览经史,兵法倒背如流,膂力过人,能一箭射穿厚达一寸的铁板,绝对是能文能武。另外,他的志向也不小,经常把自己比作古代名相乐毅、萧何、曹参。可是,汉赵皇帝刘聪却不这么想,他竟把刘曜比作曹操、曹丕父子,可见,在刘聪眼里,刘曜是个有枭雄气概的人。不过此时,刘曜还只是初出茅庐,官拜汉赵建威将军。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6月,呼延晏横扫河南郡,与京畿地区零星散落的晋军民兵进行了大大小小十二场战斗,屠杀三万多汉人。6月29日,呼延晏兵临洛阳城下,不出两天就攻破了平昌门(洛阳正南门)。他进城后放火烧毁东阳门(洛阳正东门)、宣阳门(洛阳偏南门)以及各处官署,又在城内抢劫了三天,劫持了两百多个贵族的女眷。随后,呼延晏大概觉得自己没等同僚到齐就先占便宜有点说不过去(实则是害怕得罪那几个强势同僚),于是,他从被烧成废墟的东阳门撤出,驻扎在洛阳城外,等待刘曜、王弥、石勒的到来。趁这时候,他又将洛水沿岸的船只烧得一干二净,以防晋朝皇帝逃脱。
没几天,王弥和刘曜相继抵达洛阳城下。王弥驻守在城南,刘曜驻守在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