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四十三年前的那天深夜,那时候,他刚刚出仕曹操幕僚,也刚刚喜迎长子司马师的降生。他看到另一个年轻的自己站在满月的司马师床前,映着一轮明月心中许下一个宏愿:誓要将司马氏一族发扬壮大。
我此生无悔无憾!
旋即,司马懿哈哈大笑不止。
公元251年9月7日,士族的领袖,魏国的权臣和掘墓人,晋朝的奠基人,非凡的谋略家——司马懿在洛阳病故,享年七十三岁。他死的时候,食邑高达五万户,司马家族中共有十九人被封侯,其权势当之无愧地成为天下冠首。司马懿的尸体被埋在洛阳旁边北邙山的高原陵,不设高坟,不种树木,素服简葬。司马懿死后,朝廷追谥他为“文宣侯”,很多年后,他的孙子司马炎称帝建立晋朝,司马懿遂被追谥为“宣皇帝”,庙号“高祖”。
司马懿死后,他的长子司马师立刻在朝廷公卿的支持下获得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的权力。
过了两个月,朝廷决定在曹氏宗庙祭奠已故功臣。对于那些已故功臣牌位的排列顺序,群臣异口同声道:“司马太傅居功至伟,理应排在最高位!”
公卿面冲着魏帝曹芳,眼神却惶恐谦恭地望向司马师。
一个良辰吉日,洛阳曹氏皇族的宗庙香火缭绕,在曹操的牌位之下便是司马懿的牌位。以司马师、司马孚为首的司马家族成员无不心潮澎湃。司马懿究竟以何功劳荣登魏国最高功臣之位?想必是因为他诛杀曹爽和曹彪,将曹氏扼于掌中吧。与其说公卿对曹操的牌位躬身而拜,毋宁说他们拜的是司马懿,或是站在旁边活生生的司马师,抑或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和家族兴隆。
公元252年1月,司马师晋升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中央军最高统帅)、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集魏国军政大权于一身。司马家族的权威并未随着司马懿的死而终结,却稳稳地落入司马师手里。
“江东”诸葛氏
正当魏国的军政权力由司马懿向司马师过渡的这段时间,吴国也即将出现一位超级权臣。在讲他的故事前,我们有必要扒一扒吴国最具重量级的外来户——业已病故的诸葛瑾及其家族。
诸葛氏祖籍徐州琅邪,西汉时,诸葛丰官拜司隶校尉,他是最早让这一家族扬名天下的人,后来诸葛丰得罪朝中权臣被罢免,以平民的身份终老于家。此后一直到东汉末的二百年里,诸葛氏并没有走出什么杰出人物。所以,诸葛氏虽是个大家族,但和颍川荀氏、河内司马氏这些真正的世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到了诸葛亮、诸葛瑾这一代时,家族声望直线飙升。编写《吴书》的韦昭评价道:“三国时代,诸葛亮位居蜀汉丞相,诸葛瑾位居吴国大将军,他的儿子诸葛恪手握吴国边境兵权,族弟诸葛诞也在魏国扬名立万,一个家族在三国显赫世所罕见。”
我们讲讲这个从徐州琅邪逃难到江东的诸葛瑾,他不光是吴国最具分量的重臣,而且,他极具传奇色彩的政治生涯也颇能体现孙氏政权的特色。
对诸葛瑾稍有了解的人会把他想象成一个文臣,实际上,诸葛瑾只是刚出道时在孙权手下做过几年幕僚,之后他一直戎马生涯,是位十足的武将。之所以出现这种认识上的误差说起来尴尬,完全是由于他的军事履历根本拿不出手。
来看看诸葛瑾的战绩。
公元222年,魏国北荆州都督夏侯尚围攻江陵,诸葛瑾连连失手,差点就把这个南荆州重镇给丢了,幸运的是,夏侯尚正打得起劲却被朝廷诏令撤军,江陵之围得以解除;公元226年,诸葛瑾进攻北荆州战败;公元236年,诸葛瑾第二次进攻北荆州战败;公元241年(魏国正始年间),诸葛瑾第三次进攻北荆州战败。
要说诸葛瑾这辈子从没打过胜仗也不尽然。公元220年,他跟着吕蒙打关羽(大意失荆州事件)胜了;公元222年跟着陆逊打刘备(夷陵之战)胜了。但无论谁都明白,这两场战役的主角——吕蒙和陆逊俱是三国时最牛的军事猛人,诸葛瑾跟他俩混就算想打败仗都没机会。总而言之,这是诸葛瑾仅有的两场胜绩。
然而,诸葛瑾官位蹿升速度之快、地位之高却是吴国独一无二的。公元229年孙权刚一称帝,诸葛瑾便官拜大将军,权势仅次于陆逊。前文讲过,诸葛瑾在恰当的时间来到恰当的地点,成为孙权平衡江东士族的重要筹码,这是外因,而内因则是诸葛瑾凭借得天独厚的条件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诸葛瑾的优势到底是什么?在《三国志》诸葛瑾的传记里,几乎通篇都在讲他一个特点——会做人。无论江北士族还是江东士族乃至孙氏皇族(孙权的堂兄弟以及孙权的儿子们),无不跟诸葛瑾推心置腹,以诚相待。按说孙权要拿诸葛瑾对付江东士族,但诸葛瑾反而与江东士族保持良好的关系,这难道不是跟孙权的初衷背道而驰吗?我们可以用四个字来解释——仁者无敌。孙权正是看到诸葛瑾的好人缘,于是,他抬诸葛瑾扼制江东士族,正好让江东士族说不出话来。
除此之外,诸葛瑾还做过一件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大事。就在孙权杀关羽,夺取南荆州后,吴蜀两国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刘备倾国出动讨伐孙权,魏国隔岸观火,吴国几乎面临灭顶之灾。当时诸葛瑾驻守南荆州,处于吴蜀两国的边境,朝野间盛传诸葛瑾暗通蜀国,为自己谋后路。出现这种舆论,表面上看是吴国人怀疑诸葛瑾,实则却意味着吴国边境已有动荡趋势。在这种局面下,诸葛瑾给刘备写了封公开信劝其退兵。为《三国志》作注解的南朝著名史学家裴松之认为,信中劝说刘备的措辞既缺乏逻辑,又毫无出彩之处,一字不差地录于史册未免浪费篇幅,但显然,裴松之并没意识到这封信的真正含义——诸葛瑾借机向所有人陈明自己坚定支持孙权的政治立场,以及他为稳定边境局势起到的巨大作用。
孙权当局者清,他很默契地力挺诸葛瑾,更公开宣称:“我跟子瑜(诸葛瑾字子瑜)可谓神交,有生死不改的誓言,子瑜不会辜负我,就如我不会辜负子瑜。”刻薄寡恩又难伺候的孙权居然声称诸葛瑾和自己是“神交”“生死之交”,诚然,这里面暗含极大政治寓意,但也不难看出诸葛瑾在孙权心里的分量。
不夸张地说,诸葛瑾用一封词不达意的信,以四两拨千斤的架势稳住吴国边境,这才给陆逊击败刘备创造了条件和基础。此后,在吴国与蜀国结盟的大背景下,诸葛瑾又承担起维系两国感情纽带这个至关重要的作用。
原先的江北难民诸葛瑾,以处处与人为善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纵横吴国政坛数十年,并把诸葛氏经营成能与江东本土“吴郡四姓”平起平坐的外来豪族,确实不易。
接下来,我们再介绍一下诸葛瑾的两个儿子——长子诸葛恪和次子诸葛融。不知道是不是诸葛瑾失于家教,这两个官二代的性格跟他们老爸相比,可谓大相径庭。
次子诸葛融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才略平庸,诸葛瑾死后,他接替老爸镇守南荆州重镇公安,没什么好说的。
着重要讲的是长子诸葛恪。他的性格跟诸葛瑾绝对属于两个极端。诸葛瑾从不得罪人,性格谨慎。诸葛恪张扬,天不怕地不怕,打他很小的时候,就敢拿吴国重臣张昭开涮。
有次,孙权非要劝张昭喝酒,张昭死活不喝,板着脸说:“这是对老臣不尊重。”张昭的倔脾气屡次得罪孙权。孙权顾忌张昭资历老不便发作,但实则相当忌恨。
诸葛恪在旁奚落道:“当年吕尚九十岁率军出征,尚且不说自己老。如今要操心军务的时候让您躲在后面,喝酒的时候把您抬到前面,这还不算礼遇老臣吗?”
张昭不好意思跟一个小孩儿斗嘴,又心知有孙权撑腰,只得屈从。
关于诸葛恪跟人耍嘴皮子的事迹在史书中有诸多记载,放到今天,他大概能当一个出色的脱口秀主持人。不过放到三国时期的吴国,他这种性格则被孙权利用、纵容,成了孙权寻开心打击张昭等重臣的利器。
早在公元241年,即魏国正始二年,诸葛瑾就病死了。他死得很不安心,以至临终前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元逊(诸葛恪字元逊)这孩子非但不会兴旺家族,更是会让家族走向灭亡啊!”
十思而后行
公元252年,远在江东的吴都建邺,吴国皇帝孙权已病入膏肓。他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让堂侄孙孙峻担任武卫将军(皇宫禁军将领),希望借此强化皇室的力量。最近,孙权心里总觉得不安,按说他已经把“吴郡四姓”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么,他的不安又因何而起呢?
“这些日子群臣全都跟我提议让诸葛恪辅政,但我越来越觉得诸葛恪性格桀骜不驯,恐怕将来难控制……”自陆逊死后,诸葛恪官拜大将军,与上大将军吕岱协力驻守吴国的第二都城——武昌。
孙权这话是对孙峻说的。他很想听听孙峻的想法。
然而,孙峻资历尚浅,他不想一上台就跟诸葛恪站在对立面,反而决定死抱诸葛恪的大腿,遂劝道:“诸葛恪器量恢宏,足可担当辅政重任!”
没骨气……
孙权略感失望,但通过孙峻的话,他也明白诸葛恪是众望所归,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了。于是,他下诏宣诸葛恪入京,准备让诸葛恪辅佐太子登基。
诸葛恪一接到诏书,马上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到来。
“备马!准备进京!”
恰在他要起程之时,远处一个老者在侍从的搀扶下向自己快步走来。
“元逊(诸葛恪字元逊),等等!”来者正是上大将军吕岱,已九十岁高龄,这一路小跑,让他颇有些吃不消。
“哦?是吕大人?”诸葛恪迎上前,“有什么要吩咐晚辈的?”
“你……等等……”吕岱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临行前听老夫嘱咐两句。”
“吕大人请讲,我听着呢。”
“世事难料,灾祸无处不在,你性格轻浮,此番进京务必十思而后行!”
诸葛恪不由得板起了脸:“以前季文子言三思而后行,孔子言再思即可,吕大人却教我十思,难道是骂我傻吗?”
论辈分,吕岱是诸葛恪的长辈,论官位,吕岱也在诸葛恪之上,他没想到这番善意叮嘱却把对方惹得不高兴了。吕岱面色不悦,叹了口气:“唉!老夫一番好意,只希望你能多加小心。”
“多谢吕大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