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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旭阳第九回 去奶农家的时候, 那头奶牛暴发了。

胖婶的甘蔗精丈夫挤奶笨手笨脚, 挤得奶牛特别痛。牛一般很温顺,发起火来也很恐怖,追着胖婶丈夫一定要撞死他。胖婶丈夫很精明,看旭阳人高马大的就一个劲儿往旭阳身后钻,于是奶牛就冲旭阳来了。胖婶丈夫撅着屁股抱着头瑟瑟发抖, 突然听到悠扬的歌声。旭阳唱的什么, 听不懂词儿, 胖婶丈夫小心翼翼抬头一看, 这个高大的军官唱着歌把发狂的奶牛……安抚下来了。

旭阳鄙视地看了缩在牛棚一角的甘蔗精一眼, 自己拽了手套挤牛奶。早上军队巡查的空隙能进城,他必须赶时间,干脆自己来。胖婶丈夫可怜兮兮蹲在牛棚一角看穿着盔甲的军官挤牛奶,特别想念自己老婆。

旭阳挤牛奶还行, 奶牛没生气。他要的也不多,只要一小罐新鲜的, 送进城之后老王爷赶紧煮开, 天儿冷放一天不会坏。旭阳挤了奶戴上手套抱着奶罐子骑马进城,直奔李在德家。李在德已经去值房, 旭阳把奶罐子递给老王爷,老王爷倒牛奶进锅,把奶罐子刷洗干净了给旭阳,顺便给旭阳塞了点新鲜干粮。旭阳快要耽误点卯,背上干粮上马就走, 跟老王爷之间一点客套都没有。老王爷在他后面吼一句:“当心点!”

旭阳应一声:“知道了!”

老王爷莫名其妙很相信旭阳,旭阳说喝牛奶防天花,他就跟李在德天天喝。昨天下午小邬来送东西,老王爷强迫邬双樨喝牛奶。邬双樨是真的不喜欢牛奶这个腥膻味儿,硬着头皮喝,老王爷才松一口气。

躲了旭阳没躲过老王爷……邬双樨根本不信牛奶防天花,这就跟被蜜蜂蛰了不得风湿一样,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旭阳狂奔出城,赶上点名。点名过后轮到旭阳领人进城巡逻,旭阳手下的军官一直看他,冒一句:“旗总,您是不是不舒服?”

旭阳发觉自己一直无意识地在晃动肩颈。有点痒。不对,是非常痒。旭阳一摘手套,对面的军官吓一大跳,旭阳眼前骤然一黑——水泡。他大喝一声:“都离我远一点!”

旭阳对面那个军官腿一软,旭阳看上去就像是中招了。旭阳摘了另一只手套,两只手上都有红色的水泡。旭阳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他差点站不住,解了护心镜低头看胸口。

水泡。

那个军官想上前扶旭阳,旭阳一伸胳膊:“你们都赶紧去巡查队那里报备说旭阳中招,你们都接触过我,让他们检查。我自己去京畿皇庄。你们快去!”

邬双樨过来问:“还不进城?”

旭阳痒得全身发抖,脸色苍白,邬双樨上前走两步,旭阳立刻亮出手背:“别过来!”

邬双樨一惊,旭阳粗重喘气:“坏了我今早进过城,你快进去看看老叔怎么样了,还好我没碰家里什么东西,书呆子当时也不在家!”

邬双樨翻身上马,旭阳也同时上马,两个人没有废话,立刻分头出发。一个领队进城,另一个独自去京畿皇庄。

京畿皇庄被太后辟成专门收治天花病人的地方,庄园里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小伙子,被派来看守天花病人,心里只有恐惧。那么……密密麻麻的水痘。天天有咽气的人被出过花的人抬出来,硬邦邦地裹着白布,白布外面还在渗着脓液。天花十死无生,不是开玩笑。即便是阎王爷手一松漏下一条命,全都面目全非,多半残疾。他们是士兵,让来送死,就得来送死,所以他们也认命了。

直到胡什长捉了个胖婶进来。

胖婶是个斗志昂扬的人,被人莫名其妙捉到皇庄来,也没有很气馁。她申辩自己是牛痘不是天花,可惜没人信。天花病人谁想承认自己真的会死?可是几天之后胖婶手上的水泡真的下去了,有点疤瘌,但胖婶本人没啥事,没起热,也没有什么大片的红疹。胖婶闲不住,难得住一次皇家庄园,溜达够了就帮忙洗洗涮涮做个饭什么的,在皇庄里活力四射地勾起了诸位军官们对自己亲娘的恐惧以及……亲切。

胖婶掐个腰骂那几个不争气的:“这柴劈成这样,是人干的活嘛!”

旁边突然冒出个老大夫,及时雨地解救了那几个被喷得狗血淋头的士兵。胡什长一看背着药箱穿淡蓝褂子的老大夫吸引住了胖婶的全部火力,赶紧领着手下撤。

吴大夫笑眯眯地看胖婶:“大妹子,我是太医院派来的大夫,我看你脉象均匀平稳,齐整有根,不像是生病,怎么会来皇庄?”比摄政王还健康呢……

胖婶愤怒:“你问那几个兔崽子!说我有天花就把我抓来了,您说我有天花吗?”

吴大夫仔细观察胖婶的手背,刚刚痊愈,尚有痕迹。他慢条斯理地问:“你刚才说,得牛痘不得天花?”

胖婶挠挠自己的手背:“是啊,你也不信吧。”

吴大夫笑眯眯:“能不能仔细说?”

胖婶坐在马扎上摘菜,拖了只小马扎出来让吴大夫坐着:“宣庙那时候京城不是也闹过天花?比现在还严重呢,还没什么人管。京郊死了一大片,我们奶农家都没什么事。我娘总结说也许是养奶牛的都起过疙瘩。天花起疙瘩,牛痘也是起疙瘩,反正都是起,起一次就不起了呗,就像被马蜂蛰过不得风湿。”

吴大夫微笑:“被马蜂蛰过不能治风湿……不,这个不重要,您手上这个痘症,是奶牛上来的吗?”

胖婶很平常地一边忙一边说:“对啊,奶牛乳房有时候会起疙瘩,也不全都有。我就一直没长,还担心呢。好不容易刚长了,就被你们捉来了。”

吴大夫仔细地号脉,胖婶的左右手寸关尺都被仔细地按过。

确实没事。胖婶在皇庄里乱窜,帮助照料病人,一点受传染的迹象都没有。吴大夫一捻胡子,内心陡然掀起万丈波澜。他隐隐地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有不能确定,摸不准,抓不住。

“大妹子,这个牛痘,也是只起一次?”

胖婶忙着做饭:“是啊,就一次,就不再起了。我不说了么,要么起牛痘,要么起天花,比较比较,还是起牛痘吧。也就痒一点。”

吴大夫额角冒汗。他控制不住颤抖,心想必须叫朱大夫出城一趟,必须让他看看。毕竟朱家人专门钻研痘症已经数代,他一定看得明白……吴大夫面色变换,一时懊悔,自己怎么已经种痘了,否则亲身试试牛痘;又可惜来皇庄晚了,没赶上观察研究胖婶的症状,胖婶手上的痂都掉了;最后居然是大恸,万一,万一牛痘真的如胖婶所说能与天花择其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怎么就不知道,如果提前发现这个问题,他的同胞是不是可以都活下来?

胖婶舀一瓢水,转身看吴大夫坐在马扎上摇摇晃晃坐不住了,伸手就掐吴大夫人中,冰冰凉凉的手吓得吴大夫差点跳起来,一时之间什么愁绪都烟消云散。他热切地看胖婶:“我能不能去看看你家的奶牛?”

胖婶眼睛一亮:“你买牛奶吗?”

年景不好,她不得不如此。可即便年景不好,她也见缝插针地卖牛奶,胖婶永远不丧气。

吴大夫笑:“买,太医院好多大夫呢,大家都会买。”

胖婶双手往围裙上一擦:“我带你去,咱这就走。”

吴大夫一愣:“您能出去?”

胖婶乐呵呵:“那帮兔崽子巴不得我走呢。不过今天还是要回来,我再给他们做一顿饭。”

吴大夫费劲地起身,背起大药箱一脚迈出厨房,突然听见前院一阵疾驰马蹄,然后是喧哗。一个年轻男子慌乱的声音时高时低:“你们都别过来,都别过来,我身上有痘。告诉我怎么进去,我自己进去,我自己进去……”

吴大夫赶紧背着药箱往外冲:“谁出花了?”他刚跑到皇庄前门,就看到一个军官踉跄着往里走,所有戴着口罩的士兵惊恐地让出一条道。那个军官晃荡两下,一头栽倒。他的马悲恸地长嘶,狂躁地踏地,仿佛想把主人带走。吴大夫大喝:“都别慌!”

太后慈悲,体恤平民病痛,派太医院的大夫上街救助,在街上巡值救治的大夫全都穿着宫内统一发放的淡蓝褂子。大家都默认穿着这样简陋的淡蓝布褂便是能救命的人,那是风雨过后平静的天的颜色。穿着淡蓝褂子的老大夫一喊别慌,大家就真的不慌了。

吴大夫背着药箱冲上前查看那个年轻军官。军官双手上有痘,打开护心镜,一拉领子,胸前零星也有。

旭阳眼前花得看不见了。他脑子里一片沸腾,一时想着书呆子在辽东风雪里的笑容,一时想着书呆子看到残破火器时又发火又淌泪的表情,一时又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终结居然是病死在北京,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在辽东战死,凑齐沈阳卫最后一人。萨尔浒时沈阳卫的指挥使问他怕不怕死,他回答不怕。那时候真的不怕,因为不懂别的,没有遇见李在德。

出花要是侥幸未死,满脸疤,就不在书呆子面前晃了,不让他看见。

旭阳骑马到皇庄,下了马咬牙往里走,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