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姑娘站在街上,失声痛哭。
死士队开始在街上洒药粉,家家点燃艾叶。袅袅燃起的艾烟向苍天乞求,求天地正气驱除邪祟,求天地保佑延安府挺过这一关。
针线场已经装好的药包分发下去,每户五服,日日煎水饮用。吴大夫日渐苍老,除了在白棺材里诊治病人,还要求秦兵们大声喊瘟疫传染,一人得病,会祸及全家。得疫之人为家人着想,赶紧来看病。
白敬剧烈地喘息。他以前身体也不好,虚弱成了习惯,并没有在意,自己感觉有些高热才反应过来。他心里发凉,魏知府过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魏知府踉跄一下,突然明白,全身颤抖。
白敬扶着墙,没摘口罩,药香涌进鼻腔,眼前真真发黑。
魏知府哽咽:“白巡抚……”
白敬扶着墙,直立起来,对魏知府一揖,对身后跟着他的秦兵一揖:“白敬对不住诸位,可能……魏知府,再往下,要靠你了。”
一个士兵想去扶白敬,被白敬喝止:“别过来!”
魏知府涕泪纵横:“白巡抚怎么会,怎么会?”
巡街的士兵大声道:“是不是那个老太太,把白巡抚的面罩给抓下来了!对着白巡抚又哭又闹的!”
白敬剧烈喘息,魏知府看他羸弱的身影,心如刀割。白巡抚平时就病恹恹的,这一下有异样,谁都没看出来!白敬道:“你们接着喊!得疫者要求找吴大夫!白巡抚已经过去了!”
魏知府上前两步,白敬手一抬:“诸位……别过。”
秦兵们对白敬一抱拳,带着哭音大声呐喊,得疫者去找吴大夫,白巡抚已经过去了。
白巡抚都去吴大夫那里了!
旧官衙中郎中陆续倒下,吴大夫独力难支。他一辈子跟瘟疫斗,早做好了染疫而死的准备,偏偏……这巨大的白棺材,就剩他了。
魏姑娘来送口罩和白袍,远远看到吴大夫在下风向佝偻着自己烧废弃的衣物口罩。她低声道:“吴大夫,没有人了吗?”
吴大夫颤巍巍地摇摇头。年轻力壮的倒是都先他而去,他宁可……换他们回来。
魏姑娘刚离开,白巡抚踉跄着过来。
吴大夫一愣:“白巡抚……”
白敬站在吴大夫面前,直挺挺往前一倒。吴大夫吓坏了,解开他的面罩试颈上脉搏,再试手腕脉搏。白敬高烧,却没有起结节。
吴大夫心里一沉:到底是不是疫?到底是不是疫?
魏姑娘送了口罩回家,碰上邹钟辕洒药粉。魏姑娘很平静:“好在遇上你。你以后每天把布匹跟药材装在筐中,沿街摆放。左右就那几条街,你知道。下午摆了,第二天早上去收口罩和白袍。”
邹钟辕心中发寒:“你要做什么?”
魏姑娘沉默一下,对邹钟辕道:“你见到我爹,转告他,做女儿的给他磕头了。”
邹钟辕伸手攥住魏姑娘的手腕,魏姑娘觉得他在抖:“你想干什么?”
“旧官衙里缺人手,我去帮忙。”
街上药粉和艾烟的味道直冲邹钟辕的喉咙,他在面罩后面的表情,魏姑娘看不到。
“多谢邹守备。”
魏姑娘挣开他的手:“外面已经没有我能帮忙的了。除了缝衣服,我不会别的。”
邹钟辕站在街上,看魏姑娘越走越远。
她不知道他在面罩后面热泪长流。
白敬高烧不退,手里攥着一只红色的同心结,红得像心头血。吴大夫解开他眼上的黑纱,观察他的眼睛。白敬在剧烈的天光中微微睁开眼,迷茫中看到漫天满地桃花雪,不远处站着个人,手里拎着枪,枪尖上挑着长长的黑纱,随风飞飞扬扬,蹭着那人的脸。
“你……放肆……”
白巡抚陷入宁静的黑暗。
研武堂上报,赈济已经运到,用攻城投石车投进城中。所有士兵皆戴面罩,并未接近延安府。
榆林总兵王湛庆负责此事,快而麻利地运送粮草药材,绝无半分拖沓。
十年前的大疫他仍然记得,榆林被波及最狠,军队几乎亡尽。若那次鞑靼大军南下,大晏极有可能不存。正逢萨尔浒之战,大晏女真和鞑靼的注意力都在萨尔浒。幸亦不幸,战事没来,赈济也顾不上。
大晏赌国运,赌输了。
西北荒地上狼藉的尸体仰脸看着天,天……沉默。
榆林总兵攥着一把血泪。兴亡百姓苦,西北百姓尤其苦。天灾兵祸在这片土地上轮番碾压,看不到尽头。人命如草芥,死得一样轻易,却也活得一样顽强。来年一开春,田里的麦苗青青,还能看得见劳作耕地的人。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延安府一力扛下瘟疫,关闭城门,困守孤城,以一腔孤勇保西北军镇——
天与大晏一白巡抚。
天与大晏一延安城。
延安府中终于有一信传出,由榆林总兵上交研武堂,总结只有两个字:杀鼠。
西北军镇陆续回报,并未发现疙瘩瘟。疙瘩瘟一向由一地迅速阔向周边,累及大半河山。延安府关闭城门,疙瘩瘟并未传出。
摄政王下令,西北各地管制军民。军不可擅离职守,民不可妄离原籍。全国上下所有州府,扑杀鼠类,打死焚烧,不得有误。
以往农人嫌弃硕鼠,只是觉得老鼠糟践粮食。延安府中传出信,瘟疫,很有可能是从老鼠身上来的。大晏大部分进入农闲,全度开始杀老鼠。田间地头悄悄地开始祭拜猫仙,因为,猫吃鼠,自然也杀瘟神。
传到京城,变成猫有灵,可杀瘟。
皇帝陛下忧郁地抱着涂涂问:“涂涂,你吃老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