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本想抢救一下,追平一个轮次的,结果还是白送了人家一颗人头。方岱川吞进去几大口水,在绝望之际苦笑,心中质问自己后悔么。
——后悔。假如留在岸上多好,活下来多好,那么多事情没去做,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有去过,还有虽然不多但质量稳定的铁杆粉丝等着他回去,演戏,耍功夫。他爸妈只有他一个孩子,还有邓哥,还有小周,公司里当红的小花旦,每次遇到都会礼貌地冲他一笑。
活下来真好。
可是很多事不容许后悔,很多事不能违心。
有些东西,注定比命要重要。
飘摇的水草,冰冷的海水,两股截然相反的暗流,无望的绝境。
方岱川苦笑了一下,终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他四肢痉挛,身体越来越沉,两个完全不同的力道撕扯着他,似乎要把他扯断。
然而被暗流卷走的那个瞬间,方岱川手腕猛地一痛。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唇上一凉,复又一热,一口气轻轻渡了过来,他一手抓着药,另一手紧紧握着那人的手,眼角热热的,涌出与海水截然不同的两朵水珠。
第36章 第三夜·06
黑暗中,方岱川睁大了眼睛。
海水混沌,水草凌乱,眼睛被腥咸的海水蛰得生痛,身前身后两股大力撕扯着身体,然而这种境遇中,有一个人牢牢地抓住他的手。
方岱川愣了一会儿,或许几秒,或许几分钟,他失去了时间概念,这会儿摇摇脑袋,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海水晃荡的声响。遥远的灯塔泄过来几丝灯影,方岱川猛地反应了过来,因为嘴巴里尝到了对方的血腥味。
李斯年身体情况绝说不上好。他缓过来一口气,迅速推开了对方,手势胡乱比划着,要他和自己一起浮上去。
方岱川踩着水,拉着李斯年往上浮,来自身前身后的两股吸力一直在增大,方岱川脚死死踩在礁石上,借着礁石的力,向上半浮半攀。往上潜的时候,方岱川注意到礁石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和生蚝,随着潮汐涌动,这些小生物的外壳一张一合,死死吸在礁石上,对抗着这股力量,密密麻麻的小生物一张一合掀开自己外壳的样子,那种场面让密集恐惧症的方岱川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李斯年在他身后突然停住了。
方岱川感觉到身后的阻力,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李斯年指了指礁石缝里,那个缝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烁着光。
都这会儿了,命悬一线你还寻什么宝?!方岱川连踹了礁石三脚,往上指指,拼命往上划拉。李斯年却不为所动,他贴在礁石边上,两个指头戳进那个缝隙里,将那个小玩意儿抠了出来。
方岱川贴上去看,那像是一条项链的挂坠,金色的星星形状,正中镶嵌着一颗钻石,应该有些年头了,金子的光彩都暗淡了许多。
方岱川胸腔里憋得那口气马上就要用尽,他连拉带拽,扯着李斯年的袖子。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杂乱的海草,间或有鱼惊恐地窜出来,然后被不知名的暗流吸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李斯年望向他,眼神曲曲折折,亮的可怕。他对着方岱川摇了摇头,比划了比划手势,示意他要到礁石群里面看一看。方岱川快要急死了,要是脚下踩着实地,要是嘴巴能张开,他一定疯狂跺脚,然后一口咬死李斯年。
方岱川心情纠结,一个不稳被水流拍了一下,他伸手揪了一下,却没揪住,被那股吸力裹着直接往礁石堆中飞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斯年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跟着那股吸力一起被冲进了黑暗中。
两个人被一股很大的力道卷裹着,像卷筒洗衣机,或者抽水马桶一样,被一股吸力狠狠吸进了礁石群的一个洞里。
四周一片漆黑,方岱川忍不住地恐慌,其实他心里明白,从他跳海到现在,总共过去了也没有一分钟,否则就是个神仙,在这种压力下,也憋不了这么久的气。然而他的这种恐慌完全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不受大脑的控制,他很快就感觉李斯年渡过来的那口气也用尽了,大脑里一片白光,四肢不断打在什么地方上,磕得生疼。
李斯年在他身后拼命地推着他,推着他向前游去。
方岱川简直想打死李斯年,这种情况下往礁石洞里钻?怎么看都是活腻歪了!然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李斯年的眼色,只能本能地向前拼命游去。
礁石洞里是一截上坡,巨大的吸力死死嘬着他们,将他们跌跌撞撞地往上吸。方岱川连滚打爬,最后一口气憋得他头脑不住发涨,肺部已经到达了极限。
终于在下一秒,方岱川感觉自己脑子一松,眼前的白光怦然一爆,水声钻过脑子,从耳朵里灌进来。他接触到了新鲜的空气。
方岱川从水下钻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吸了一口气,然后翻身上岸,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他肺活量其实一直不太好,最后一段距离,肺里热得几乎要烧,最终还是灌进去了一口海水。海水混着礁石群里的泥沙,冲得他差点直接死在海底。
这是一块礁石内部的巨大腔穴,空间足有两米高。具体有多大,因为太黑了,方岱川一时也看不出来。
李斯年从他身后唰啦一下出了水,他捋了捋头发,扶着一边的石壁呛咳起来。方岱川赶紧扶住他,问道:“还好吗?”
李斯年摆了摆手,扶在方岱川肩膀上,手心里一块儿烫乎乎的液体烫得方岱川浑身一僵。
方岱川忙将手里攥着的药瓶打开,将那只针管在来时的水坑里洗了几回。海水肯定不干净,但是再怎么样也比残留着狼毒强得多,方岱川手指一直在抖,将针头扎进药瓶里,小心翼翼地排出针管中的空气。
“你想清楚了。”李斯年按住了方岱川的手,他脸色灰白,鼻腔里已经开始往外渗血,显然也近乎弥留了。
方岱川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将他推靠在石壁上,斩钉截铁道:“躺好了,别害我扎偏。”
药液很快注射进李斯年的胳膊里,方岱川也没给人打过针,紧张得不行,死死盯住针头,推得很慢。李斯年却没去管扎进身体里的针,只一直盯着方岱川认真的侧脸。
“老子想得很清楚,想不清楚就不会跳下来捞你,”方岱川絮絮叨叨,他一紧张就爱絮叨,很早之前就是这样,他自己也清楚,“你才是想不清楚的那一个,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没事儿玩什么极限运动?我知道你水性好,问题是老子水性不好……”
方岱川说着说着抬起了头,看清了李斯年的眼睛。
他突然停下了,一言不发推完了药液,然后猛的拔了出来,感觉两颊犹如火烧。海水里一定有毒,方岱川假装不动声色地摸了一下心脏,感觉心脏里住着的那只半死不活的老鹿吃了含笑半步癫一样,咚咚咚咚撞得胸口生疼。
刚才只觉得快死了,满脑子里都是死别之后又是死别的紧张,如今一下子松弛起来,困在这么个小空间里,方岱川突然感觉特别不自在。他站起来在这里四处走动,假装在看四周的石壁,一边看还一边挠了挠脑袋:“这里地方还挺宽敞哈,怎么还有这么个地方,你以前下来撬生蚝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
“这里是被水堵住的,咱们进来的通道是个向上的斜坡,海面一定是水平的,我猜这里已经到了海平面之上,很可能是之前咱们爬得最高的那群礁石的内部,”李斯年歪在一边,一边说话一边喘息,“这里之前可能被什么东西堵着,这两天赶上地质活动有点不同寻常,堵住洞口的石头被潮汐吸走了,这里就被冲开了。”
方岱川听他说得艰难,忙说道:“管它是什么情况,你先别说话了,躺着歇一会儿。”他说着坐在李斯年旁边,将对方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放平了李斯年。
李斯年额头很烫,眼皮不住抖动,看得出来身体里两股力量在不停地搏斗着。
方岱川拍拍他的肩膀,哄道:“别想那么多了,睡吧,已经很晚了。”
石窟内部回音很大,外面海水拍击石头的声音,汩汩的水声,里面能听得一清二楚。管风琴一般的风声也大了很多,和水声和在一起,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像一首催眠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