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王导还是想办法让老盟友郗鉴吃了个小灶。他让郗鉴将驻地从江北的广陵迁到江南的京口。京口位于扬州最东北部,乃是建邺连接江东钱粮基地——三吴地区(吴郡、吴兴、会稽)的交通枢纽。一方面,郗鉴能就近保护朝廷;另一方面,郗鉴也算得到了扬州东北部的控制权。
郗鉴也一点没含糊,他趁庾亮刚上任豫州江西,立足不稳之际,暗中鼓动庾亮治下大批流民迁居京口以扩充自己实力。在往后很多年里,京口在郗鉴的经营下,发展出帝国最强大的流民军势力,成为王导对抗西部藩镇——庾亮和陶侃的坚实后盾。
总的来说,陶侃、郗鉴、温峤,再加上新冒出来的庾亮,这四位基本包揽了东晋帝国除扬州外其他所有州的军政大权。而朝廷里,则只剩下王导只手遮天了。
让我们总结一下这场勤王战争的结果:勤王态度并不坚决的陶侃成了第一受益人,在东线牵制苏峻的郗鉴和无所作为的王导成了第二受益人,功劳最大的温峤几乎一无所得,惹出麻烦的庾亮换了个地方折腾。
此后不久,王导任命亲信赵胤做了中护军。赵胤人品很差,这让一些原本亲近王导的江东士大夫都看不过去了。
孔愉劝道:“自中兴以来,能做中护军的都是像周、应詹这些名声、资望俱佳的人,就算现在缺乏贤才,也不能让赵胤来做啊!”
王导不听。
再说皇帝司马衍,这个八岁孩子的母亲被苏峻逼死,舅舅庾亮也跑到了外州,整天都被以王导为首的近臣围着转。他所受的教导,自然是要尊敬、亲近王导。而且司马衍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眉慈目善的老头对自己很好。从此,皇帝见王导必下拜,给王导的手诏开头必写“惶恐言”,中书省诏书提到王导则写“敬问”。
渐渐地,王导在朝廷里的政治影响力再度崛起。
杀之代之
温峤为勤王耗尽了精力,刚回到江州武昌没两天,就一病不起了。他知道等自己一死,陶侃、庾亮、王导肯定会为争夺江州控制权打得头破血流,为避免再生纷乱,遂于临终之际向朝廷举荐部下刘胤代理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同时,他又给陶侃写了封情真意切的绝笔信,叮嘱陶侃一定要尽忠社稷。
此时此刻,手握东晋帝国七州兵权的陶侃,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江州局势。他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迫切渴望一举吞并江州。然而,王导肯定是不想让陶侃或者庾亮把江州夺走,而他的政治盟友郗鉴,距离江州中间还隔着偌大的扬州,纵使王导想把江州送给郗鉴都给不出去。由此,王导唯有力挺温峤遗嘱,坚持让刘胤继承了江州权柄。
虽说温峤是社稷忠臣,但他看人的眼光却不太准。刘胤不堪其任,很快就闹得民怨鼎沸。
一时间,罢黜刘胤的呼声尘嚣直上。
恰在这段时间,苏峻之战中弃大业垒于不顾、只身逃亡的流民帅郭默跑到江州刺杀了刘胤,随后把刘胤的人头送往建邺,自任江州刺史。
郭默此举与谋反无异。但可笑的是,王导一改先前支持刘胤的立场,反而把刘胤的人头挂在朱雀桥当成逆贼处理,更下诏让郭默名正言顺当上了江州刺史。毋庸置疑,他干出这么颠三倒四的事,唯一目的即是避免江州落入陶侃或庾亮囊中。
陶侃当然心知肚明,他马上上疏表示要讨伐郭默,同时给王导写了封言辞犀利的信:“郭默杀刺史就被任命为刺史;要是有人把你杀了,是不是也能取代你的官位?”
王导见陶侃急红了眼,连忙命人把挂在朱雀桥的刘胤人头取下,又给陶侃回信道:“朝廷只是暂时韬光养晦。这一个月里,我们筹措军备,就等着到时候跟陶公您一起讨伐郭默。”
陶侃看毕,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哪是养晦,分明就是养贼!”
公元330年4月,陶侃将郭默围困于浔阳城。豫州江西都督庾亮不请自来,协助陶侃攻城。庾亮的驻地紧邻江州,显然,他也想来分一杯羹。
6月,陶侃攻破浔阳,将郭默处死。
江州的归属权依旧按实力说话。在陶侃长长的官衔后面,又加上了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两个职位。不过,王导还是在朝廷里使了把劲,愣是让陶侃放弃交州和广州的兵权。交、广二州地处穷乡僻壤,实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说白了,陶侃用两个贫瘠州换来一个肥州,也算是大赚特赚了。
交广都督职位空出后,朝廷让邓岳补了这个缺。这位邓岳即是王敦旧部,王敦死后,王导上下打点,不仅让朝廷赦免其死罪,更接二连三提拔。如此看来,江州这场乱子的结果居然和先前苏峻之乱完全一样,军事实力最强的陶侃是第一受益人,瞎裹乱的王导是第二受益人。而庾亮白忙活一场,到最后什么都没捞着。
陶侃晚年虽然执着于争权夺利,但他毕竟为东晋打下了半壁江山,战绩遍布江南各州,算是东晋屈指可数的名将,且口碑相当不错。
无论在哪儿,陶侃都以治军严明、恪尽职守被人称道。他常说:“圣人大禹尚且珍惜光阴,普通人更该如此,绝不能荒废度日。若活着无益于世间,死后又没留下有用的东西,这跟自毁人生有什么区别?”
陶侃性格节俭,处理公务更是精打细算。造船时,他将木屑竹头等废料全部收于府库。旁人都觉得他多此一举。等到来年冬天积雪,他将木屑铺在地面以方便路人行走。多年后,桓温伐蜀修补战船,陶侃留下的竹头又全派上了用场。
公元332年,陶侃北伐后赵,一举拿下北荆州重镇襄阳。很多年后,襄阳成为东晋北伐的重要根据地。
找回自己
陶侃自得到江州后,便将驻地转移到了武昌。这里曾是王敦的居所,很多地方仍不免残存着王敦昔日的痕迹。
“涂了!都涂干净!”陶侃指着一堵墙上的王敦画像,不爽地说道。
他憎恨王敦,要不是王敦,他不可能被赶到交、广,一待就是九年。然而,在他心底里,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敬畏王敦,憧憬王敦,他越来越怕自己也变成王敦。
连日来,陶侃频频给郗鉴和庾亮写信痛斥王导弄权,并透露出要废黜王导的意思。但二人的回信却让他大失所望。郗鉴是王导的政治盟友,自不会答应。庾亮虽然恨王导,但本着平衡的原则,也不愿看到陶侃继续膨胀,同样出言劝阻。
陶侃愤愤地将二人的回信揉成一团,朝墙角丢去。继而,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左手手掌,不禁出神,脑海中回忆起几十年前一件往事。那年,一个相面者对他说:“你左手中指有竖纹,这可是大富大贵之相,应该能坐到三公高位。只是可惜啊,这竖纹没能直达指尖,否则更加贵不可言!”
而今,陶侃已登三公之位,更兼任荆、江、雍、梁、益、宁六州都督,荆、江二州刺史。比三公还贵不可言的是什么?他不敢往深琢磨,去又总忍不住联想。
能不能再迈进一步?
陶侃在案几上铺开纸,提笔开始撰写弹劾王导的奏疏。
“司徒王导妄居高位,目无君上,尸位素餐……请朝廷将其罢黜,否则,臣誓举六州大军兵谏朝廷,以清君侧!”
陶侃写毕,愣愣地看着奏疏,心里翻江倒海。
这奏疏到底发还是不发?……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死死盯着手掌,恼恨掌纹为什么没有长到指尖。突然,他拿起一根针,沿着左手中指的竖纹使劲向上划去。一道血印从竖纹贯穿到指尖,血滴答滴答地流淌下来。
陶侃奋力一甩手,血洒在了墙上。
不知是他老眼昏花还是心有所想,他居然觉得墙上的血印像一个字。
这分明像个“公”字……
什么意思?是暗示自己三公做到头了吗?
陶侃不经意地望向案几旁边,那里摆着两封信。说来也巧,两封信都是前两任江州刺史——应詹和温峤于临终前写给他的绝笔。信中反复叮嘱他要顾念社稷,勿生非分之想。两封信常年摆在案头,其中的内容他早背得滚瓜烂熟。这些年,他每逢心虚杂乱,总忍不住拆开来看。
此刻,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必须要认真地想明白一件事,废黜王导,到底是出于公理,还是出于私心?
陶侃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熄灭。他重新点上一根蜡烛,又看了看面前的弹劾奏疏。随即,他将奏疏举到烛火前,燃成了灰烬。
陶侃重新铺开一张纸,蘸饱了墨,开始写一封新的奏疏。
“臣出身寒门,才志有限,这些年承蒙朝廷恩宠才位极人臣。有始必有终,臣年近八十,回顾此生,无悔无憾。只是每每想到陛下年少,胡人肆虐,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司徒王导、司空郗鉴、平西将军庾亮三位皆是国之良器,陛下虽天资英奇,国事也当仰仗他们。臣虽不知天命,但也明白该到归葬故乡的时候了,现将节钺,太尉印章,荆、江二州刺史印绶一并奉还朝廷。臣仰恋天恩,不胜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