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王导任大都督即全军最高统帅,和纪瞻一样,他也无非是挂个名,充当一面鲜明的旗帜。
从以上部署可以看出,司马绍的亲信就那么几个人,而他能动用的兵力也只有皇宫禁军和江北流民军(此时流民军尚在南下途中,还没抵达建邺),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实在很不容易。那么,司马绍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呢?在司马绍颁布的诏书中宣称有九万人,毫无疑问,但凡诏书中的说法都是夸大其词。史书中记载是五万六千人,然而,即便这个数字也并不准确。关于司马绍的真实兵力,后面会牵扯一起悬案,且直接关系到郗鉴深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计划。这里留下伏笔,我们马上将会看到。
讨伐钱凤的诏书颁布不出一天,驻军姑孰的王敦就得到了消息,同时,他也收到了王导发来的密函。
王敦火冒三丈:“老夫竟被温峤这小子给忽悠了!等我抓住他,誓要拔了他的舌头!”先前王敦给钱凤提出三条策略,攻打建邺是下策,可他万没料到司马绍先发制人。事已至此,开战是免不掉了。
主意已定,王敦问幕僚郭璞道:“你算算,我还能再活多久?”
郭璞擅长卜卦。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往地上扔了六次,每次都记下铜钱落地后的正反面。就这么算了好一会儿,他言道:“您若举兵起事,祸患不远。如果现在回武昌,则寿不可测。”
以目前的局势,出兵势在必行,但在这个当口,郭璞居然说出这种打击士气的话。王敦勃然大怒:“你再算算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下臣早已算过,今日命丧黄泉。”
王敦当即将郭璞斩首。
8月,司马绍坐镇建邺,率领郗鉴、温峤、庾亮、应詹等人已做好迎战王敦的准备。江北,流民军正陆续南下勤王。建邺西南的姑孰,王敦箭在弦上,随时准备出击。而在扬州腹地吴兴郡,沈充举兵响应王敦。双方不约而同地试图策反对方的辅助势力。
王敦派苏峻的哥哥去劝说苏峻:“你只要老老实实待在江北就能坐享富贵,别来建邺送死。”在上次战争中,苏峻完全不理司马睿的号召。可这次,由于郗鉴出面,苏峻勤王态度坚决,他根本不理王敦,马不停蹄向建邺疾奔。
另一边,司马绍也派沈桢(沈充的同族)去吴兴郡劝说沈充。沈桢对沈充说:“陛下承诺,只要你不帮王敦,不但既往不咎,还让你做三公。”
沈充是个硬骨头,他回道:“三公我是高攀不起。自古以来,贤人志士都把重金厚禄和甜言蜜语视为祸根,况且大丈夫处世应该从一而终,若中途背叛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他毅然决定北上,援助王敦。
简要言之,江北的流民帅和扬州腹地的沈充都没接受策反,他们依旧固守原本的阵营。
此刻,王敦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出征。可还没发出号令,他就虚弱得又昏倒了。
王含自告奋勇代王敦出征。王敦同意,让王含担任全军统帅,与钱凤、周抚、邓岳等人率总计五万人北上攻向建邺。顺带提一句,周抚是周访的儿子,当年周访跟王敦的关系不善,但周访死后,他两个儿子——周抚和周光全都依附了王敦。
钱凤临行前问王敦道:“如果攻克了建邺,该怎么处置天子?”
王敦想了想说:“他都没去南郊行过祭拜典礼,算不上天子。你只须关照东海王和裴妃的安危就够了。”东海王是司马睿第三个儿子,名叫司马冲,时年十四岁。当初东海王司马越全家死于战乱,司马睿为续存司马越的香火,便让司马冲过继到司马越一支,同时继承东海王爵位。裴妃是司马越的正室,前些年她被人贩卖为奴,历尽艰辛才逃到江东。
王敦叮嘱钱凤保护好司马冲和裴妃,显然是准备废掉司马绍,改立司马冲为帝。
另外,王敦觉得上次“清君侧”是个成功案例,这回他依然打出同样的旗号,要清的“佞臣”即是他恨到骨子里的温峤。不过,刘隗和刁协是朝廷公敌,可温峤的人缘和名声却很好,自然,这回“清君侧”的旗号,也就远没上次那么有效果了。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公元324年8月8日,王含、钱凤等人风驰电掣地抵达秦淮河南岸。镇守在秦淮河南岸的应詹为避敌军锋芒退守到北岸。王含正打算乘胜追击,可令他们大失所望的是,横跨秦淮河的朱雀桥已被烧成了灰。
朱雀桥是被温峤烧掉的。
比王含更失望的人是司马绍。他怒叱温峤道:“朕正打算给叛军来个迎头痛击,你怎么就把桥给烧了!”
温峤答道:“皇宫禁军羸弱,而那些增援的流民帅又都还没赶到。如果此时敌军对我们展开突袭,局势不容乐观。”
郗鉴也劝司马绍不要逞一时之气,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提出一个策略:“战事拖久了,就会激发更多的义士同仇敌忾,这对咱们是有利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在王敦两次攻打建邺的战争中,江东人大多袖手旁观。可一旦战争旷日持久,老百姓不可避免会升起反战情绪。说白了,郗鉴要迫使江东人做出选择,站在己方阵营,如此一来,这场战争的性质就不仅局限于司马绍和王敦之间的争权,而是朝廷和江东人联手对抗叛逆了。郗鉴相当有远见,他这么干,不仅对战局有利,更借这场战争把朝廷和江东人绑在一根绳上,对日后的政局稳定大有裨益。
温峤和郗鉴自是沉着老到,但司马绍也不是空口说大话。
8月9日深夜,司马绍募集到一千来人的敢死队,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渡过秦淮河。第二天黎明时分,这支敢死队奇袭王含大军,成功斩杀了前锋敌将何康,旗开得胜。
坐镇姑孰的王敦得知王含首战失利,气得破口大骂:“王含打仗就跟个老娘们儿一样!家门要败在他手里了!”他忍着病痛从床上强坐起来。“不行,我得亲自去!”可话还没说完,他就又昏倒在床上。
王敦觉得自己是真不行了。
“舅舅……舅舅在哪儿?”王敦的舅舅即是泰山羊氏成员——少府羊鉴。
“处仲(王敦字处仲),我在呢。”羊鉴听到外甥叫自己,慌忙跑到床边。
“我撑不下去了。我死后,您让王应千万……千万别发丧,别跟外人公布我的死讯,一定要等……要等这仗打完再说……”
“处仲!处仲!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往后……让王应……回……回武昌保全门户……”
羊鉴字字铭记于心。
王敦艰难地说完后,再度昏了过去。梦中,他意气风发地唱起曹操那首《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诗没唱完,王敦停止了心跳。这位两度剑指国都,威慑两代皇帝的东晋最强权臣,死时五十九岁。
王应遵从遗命,秘不发丧,他把王敦的尸体用蜡封上,草草埋在厅堂内。幕僚诸葛瑶叮嘱王应道:“你千万别表现出哀伤的情绪,否则会影响诸将士气。”于是,王应每天只管饮酒作乐,尽量不让人看出端倪。王敦的死讯成了最高机密,以至于史书中都没有记载具体日期。然而,纸包不住火,这秘密并没能守多久。
没两天,浔阳太守周光(周访次子,周抚的弟弟)带着部下一千多人从驻地赶去增援王含。他途经姑孰时想拜见王敦,王应死活不同意。周光马上猜到王敦肯定死了。他心里不由得打鼓,这么大场面全靠王敦一人撑着,王敦一死,大势将去啊……
一封家书
8月中旬,沈充从吴兴郡带着一万多人北上与王含、钱凤会合。
与此同时,司马绍也盼来了那支令他朝思暮想的勤王大军。流民帅苏峻和刘遐昼夜兼程,率一万人抵达建邺,流民帅祖约则进驻淮南寿春,将王敦安置的淮南太守驱逐出境。在扬州腹地,亲王敦的义兴(今江苏省宜兴市)太守遭到刺杀。
局势对王含、钱凤、沈充等人越来越不利了。
就在这时候,王含收到王导发来的书信。信大意如下:“近来听闻王敦病重,更有人说他已经过世,我心里很是悲伤。六月二十三日(公历7月30日)那天,我得到王邃书信,被告知流民帅刘遐、苏峻等人纷纷南下(从这里再次看出,司马绍和郗鉴征调流民帅的保密工作可谓滴水不漏)。想是陛下担心再生祸乱,所以召他们回京勤王吧。近日,陛下又下诏,除钱凤外,其余人等皆既往不咎。希望你能迷途知返,撤回武昌以求保全门户。
“前些年,刘隗和刁协两个佞臣祸乱朝政,公卿对二人无不恨之入骨,就连我都希望能借助外力铲除他们。但现在局势跟早先不一样。王敦自进驻姑孰,就渐渐失了人心,王应还小,做不了宰辅重臣。先帝是中兴明君,当今天子又贤明。然而,钱凤窝藏祸心,为一己私欲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咱们琅邪王氏受国家厚恩,兄弟个个显赫,你一旦成了逆臣,死后有何脸面复见九泉之下列祖列宗?我不懂武略,心思全在安邦定国上。今天,我身为全军统帅,宁愿抱着忠臣的名节而死,也不愿像无赖一样求生。我劝你除掉钱凤安定天下,这不单是为免祸,更可留名青史。”王含心里不爽,这信通篇都是劝自己投降。他暗想:王导终究还是身不由己做出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来。他继续往下读,突然,他看出了蹊跷。
信的最后一段写道:“……朝廷大军势不可当,其中,温峤驻守石头城一万五千人,皇宫禁军有二万人,应詹驻守金城六千人,流民帅刘遐已抵达建邺,王邃昨天率一万五千人刚刚渡过长江。这事眼下还有挽回余地,一旦开战,我深为堂兄感到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