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司马睿举办登基大典。就在这场空前庄严华丽的典礼上又闹出了件唐突事。
司马睿缓缓坐到了梦寐以求多年的御座上,他扫视着跪拜在自己面前的群臣,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批人中有几个是自己的亲信?又有多少人唯王导马首是瞻?那些琅邪王氏成员以及与琅邪王氏结亲、结成政治同盟的豪门望族,再加上被王导一手提携的官吏,究竟有多少?
司马睿数不过来,也不敢去数。
突然,他冲着位列百官之首的王导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王公,过来,坐在我旁边吧!”
司马睿坐在御座正中央,向王导缓缓招手,但屁股却丝毫没动窝,显然,他没想真的给王导腾出位置。世人都说“王与马,共天下”,可是,你知道这话在我听来有多刺耳吗?纵然你琅邪王氏权倾天下,但今天,我希望你向世人表个态,证明这天下是我司马氏的,而不是你琅邪王氏的。
王导闻言汗流浃背:“陛下万万不可!如果天上的太阳下落尘世,那尘世的苍生又该仰赖谁呢?”
司马睿点点头,总算露出了些笑容。
公元318年4月26日,四十三岁的晋王司马睿正式登基称帝,延续了晋朝,因为他定都建邺,为了区别于之前的晋朝,史称东晋。
顶尖世家
对于这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我们有必要再八卦一遍他的身世。他是魏朝初代名将夏侯渊的玄外孙(四世孙),曾经反抗过司马昭的“淮南三叛”之一诸葛诞的曾外孙,且很可能非司马觐亲生,而是夏侯光姬和一名牛姓小吏通奸所生。开国皇帝按照常理都该追尊先父帝号,但司马睿称帝后并没有追尊司马觐帝号,这或许也可以视为司马睿非司马觐亲生的旁门佐证。明朝思想家李贽把东晋称作“晋牛氏”,后世很多人更直呼司马睿为“牛睿”。倘若传闻属实,有这样一个背景的人继承了晋室社稷,实在很耐人寻味。
另外,此前渡江的司马家族成员也并非只有司马睿一人。东晋流传一句民谚:“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化为龙的“一马”自然是指司马睿,那么其余“四马”又是谁呢?
《晋书》中记载,其余“四马”分别是西阳王司马羕(艳g)、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祐和彭城王四人。其中,司马羕和司马宗是老实巴交的司马亮(被二愣子司马玮所杀)的儿子,二人是司马睿的堂叔。司马祐同样属于司马伦这一支,他是司马伦的孙子,也是司马羕和司马宗的侄子。再说彭城王,史书中没有明确记载他的名字,有人说是司马雄,也有人说是司马纮,莫衷一是。不过无论是谁,这二人都属于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玄孙辈(东海王司马越这一支),也就是说,彭城王肯定是司马睿的族侄。
另外,《晋书》中还记载了一件事。就在司马睿称帝前,王敦认为司马睿贤明,怕将来难控制,便私下劝王导挑其他司马氏成员当皇帝。王导跟司马睿交情匪浅,多年他辅佐司马睿图的是什么?再说王导虽是江东第一重臣,甚至说是权臣都不过分,但他毕竟还算本分,无论是政治理念,还是性格,都跟王敦不一样。如果要立其他人为帝,司马睿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司马睿杀了。这种事王导大概是做不出来的。
可想而知,王导拒绝了王敦的提议。那么王敦心目中适合当皇帝又好控制的人选是谁呢?我们无从得知,兴许就是史书中那位没有记下姓名、辈分最低、年纪最轻的彭城王吧?
所谓“五马浮渡江”,说明至少有五位司马氏成员南渡长江。为什么说至少?其实,史书中记载渡江的司马氏成员远不止这五位,在东晋开国前后,还有部分幸存的司马氏成员逃到江东,后来,他们大多承袭了祖辈的爵位。
这年夏秋之际,固守豫州的荀氏行台彻底撑不下去了,荀组、荀崧等人带领整个家族渡过长江投奔东晋。荀组后来官拜司徒,荀崧官拜尚书仆射,荀闿(荀藩的儿子,荀组的侄子)与诸葛恢(“淮南三叛”中诸葛诞的孙子)、蔡谟一起合称为“中兴三明”。自汉末至魏晋,荀氏家族中走出的重臣、名臣不计其数,有“六世九公”(六代人中出过九位上公)之称。此后,这一显赫家族在长江以南继续延续着繁荣。
南朝时,荀伯子(荀彧七世孙)说过一句话:“天下最高贵的家族,没有哪个能超过琅邪王氏和颍川荀氏的。”这话虽是自诩,但琅邪王氏和颍川荀氏的确堪称中国历史上长期占据顶峰的名门望族。
再来说琅邪王氏。东晋开国时,王家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导和王敦的经营。司马睿称帝没多久,便让王导开府。而后,又让王敦担任江州牧、荆州牧。王敦只接受江州牧,却把荆州牧推掉了。司马睿只好改任王敦为荆州刺史。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来,无论是江州牧,还是荆州牧,都是王敦仗着权势要来的。王敦推掉州牧,当了刺史也无非是逢场作戏。整个江南地区,但凡出了建邺,就是王敦的天下,他连其他州刺史都敢自己任命,有没有这个荆州牧又有什么所谓呢?
前面讲王敦曾许诺让周访当荆州刺史,但事后食言,自己当了荆州刺史,指的正是这件事。按理说,周访是平衡王敦的重要军事力量,司马睿当然想让周访当荆州刺史。面对王敦的推辞,他何不顺水推舟把荆州刺史让给周访?
答案是司马睿不敢。他怕王敦,更拧不过王导。
当时,司马睿因为没有传国玉玺,被北方人讥讽为“白板天子”。按说玉玺只是个象征,如果司马睿真有实权,也不会得这么个外号,但遗憾的是,军政实权完全垄断在琅邪王氏手中。
司马睿为制约王敦,只能见缝插针。就在王敦官拜江州牧、荆州刺史的同时,司马睿给广州刺史陶侃加授了一个官职——交州都督。交州即是今天的越南,按照晋朝时的行政划分在广州以西。如此一来,陶侃有了交州的兵权,他虽然仍身处不毛之地,但也勉强能对王敦形成些掣肘了。
废土之上
中原,曾经是整个中国大陆的经济文化中心,可经过连年战乱,这里早已经是一片荒芜,大量破败的城池里,除了死尸,什么都没有剩下。但就在这片废土之上,却零零散散遍布很多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堡垒。
堡垒外围无一不是一圈密不透风的围墙,好一些堡垒用砖砌墙,差一些的用石块堆砌,或者干脆只有层层竖起的木栅栏。在围墙之外,还横七竖八地支着无数木头棍子,木棍的顶端全都削成尖刺,刺锋朝外。远远望去,这些小堡垒犹如刺猬一样趴在荒芜之地。堡垒都建造得无比简陋,与那些宏伟壮丽的城池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它们虽不美观,却能够在战争时最大限度保护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安全。
围墙的四周往往还高耸着一些塔楼,塔楼上配备了弓弩等长距离攻击武器,塔楼上无论白天黑夜总有卫兵驻守。这些卫兵的神经永远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他们警惕地瞭望着堡垒之外的危险世界。
堡垒建造的地点相当讲究,没有一个堡垒建立在广阔且道路畅通的平原上,基本上都是依山傍水,有些更隐藏在树林中。堡垒外的地面往往被人为弄得坑坑洼洼,壕沟纵横。
堡垒或大或小,大的可容纳几千家在里面生活,小的则仅能容纳几十家,大部分堡垒里的人并非一出生就在这里,他们有些是附近的农民,更有些是习惯了大城市生活的市民。然而,由于战火蹂躏,这些人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到堡垒中苟且偷生。
堡垒内人声鼎沸,大家基本像以往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相比起那些庞大却沦陷的城池,这里反倒显得更有生气。略有不同的是,堡垒内的人几乎全民皆兵,操练演武声不绝于耳,而且,晋朝的很多法律在这里都不适用,几乎每个堡垒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法律。
距离堡垒不远往往还有农田,一定程度上填饱了堡垒内人们的肚子。不过,毕竟当时天灾人祸不断,农田又在堡垒之外难以保护,仅凭农田肯定不靠谱。于是,居住在堡垒中的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发展出第二职业——抢劫,这是比耕种更靠谱的生活来源。
这样的堡垒,在历史上有个专属名词——坞堡。
坞堡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其历史相当悠远,大约在汉朝初期就已经存在了。汉光武帝时代,朝廷因为忌惮坞堡的军事性和半独立性,曾经下令将之全部摧毁。然而,坞堡文化由来已久,根本不可能彻底根除。东汉末年,黄巾起义蜂起,紧接着又到了群雄割据的乱世,坞堡再度承担起自己的作用,成了很多人的避风港。到了如今,坞堡文化又开始兴盛,在其庇佑下,无数濒临死亡威胁的人得以生存下来。总之,每逢战乱时代,坞堡的价值就得到最大化的发挥。
明明城池更加坚固,为什么人们会选择在坞堡中求生?这说起来很简单,也很可悲,因为人都快死光了。城池太大,人少根本守不住。
坞堡的最高头领也有个专门的称呼——坞主。坞主多是地方豪族的领袖,当然,在“永嘉之乱”期间,也有很多晋朝官吏甚至是山贼草寇凭着自己的实力抢占坞堡,成为坞主。在坞堡内,没人敢反抗坞主的命令,否则被驱逐出坞堡,只有死路一条。
大多数坞堡都保持着独立性,他们不归属任何官方势力,但凡出现在坞堡面前的军队,无论是汉人、匈奴人、鲜卑人、羯族人……坞主多倾向于诉诸武力解决问题。不过也有些坞主,为了自保采取外交手段,他们或投靠江东集团,或投靠汉赵帝国……
中流击楫
让我们回到公元315年,也就是司马睿将其势力范围扩张到湘州的同年。
就在长江以北,距离江东建邺三百多公里的兖州谯郡一带,一支军队正虎视眈眈地驻扎在一所坞堡附近。军队的头领名叫祖逖(ti),他隶属于江东集团。祖逖刚刚派出一名使者前去劝降坞主张平,他自忖兵力不足以跟张平抗衡,便希望借助外交手段解决纠纷,再者,他也希望能得到张平的援助,因为他心存一个远大的梦想——把侵犯家园的异族人彻底赶出中原大地!
此刻,祖逖焦急地盼着使者给他带回张平的答复。他回首,向身后这支两千人的军队望去,心头无限感慨。
两年前,司马睿被西晋朝廷授予左丞相、大都督、陕东都督的官职。然而,司马睿根本无意北伐。祖逖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多久,主动请缨北伐。
那时节,司马睿的注意力全在荆湘,更委派自己的荆州刺史跟西晋朝廷争夺荆州控制权,不过,他表面还必须要维护自己尊崇皇室的形象。而且,收复中原对任何一个正统晋朝势力来说,都是责无旁贷,面对祖逖请战,他自然不好意思直接拒绝。
“我任命你为豫州刺史,即刻北渡长江。”一个官衔就是一句话的事,司马睿无须吝啬,但北伐需要兵,需要粮,轮到这些实打实的,他却一样拿不出手了。磨了半天,司马睿总算拨给祖逖一千人的军粮和三千匹布。兵?你自己去解决吧。武器装备?更是什么都没有。
好!我就自己解决。
祖逖毫不退缩,他带着当初跟随自己逃到江东的一百多户人,带着司马睿甩给他的这点家当,毅然决然踏上了北伐的征途。渡过长江时,祖逖高举手中佩剑,猛击船楫,立下誓言:“我若不能扫清中原,就如这滔滔江水一样永不回头!”
北渡长江后,祖逖自己打造兵器,一点一滴会集了两千多义兵,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北上三百多公里,竟然一路打到了黄河以南的兖州。
不容易啊!祖逖回想这些年的经历,其中的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了大半天,使者回来了。确切地说,是使者的人头被张平送回来了。
祖逖没能成功劝降张平有两个原因。其一,祖逖官拜豫州刺史,可这个坞主张平,此前也被刘琨势力封为豫州刺史。张平不免担心,如果自己投靠祖逖,那谁才是真正的豫州刺史?其二,祖逖派去的使者也是个草包,这人性格暴烈乖张,在谈判席上没两句话竟跟张平闹翻了脸。
既然谈判无果,只好开打。祖逖设离间计,诱惑张平的部下将张平刺杀。可紧接着,与张平结盟的另一所坞堡的坞主樊雅又收纳了张平旧部,向祖逖连连发起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