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06年7月,皇帝司马衷被司马越接回了洛阳。不言而喻,羊献容也顺便恢复了皇后的身份。
这位可怜的皇后,五次被废,又五次被复立,六度从金墉城里搬进搬出。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呢?羊献容笑了。笑得很无奈,笑得很惨淡。
9月,司马越任录尚书事,并派他的堂弟——原豫州都督司马虓转镇邺城。而他的胞弟——原冀州都督司马模则转镇许昌。这样的人事安排有其道理。起初,豫州刺史刘乔反抗豫州都督司马虓,司马颖的故吏公师藩又在邺城反抗冀州都督司马模,也就是说,二人都没管理好自己的辖区。如今,二人只能调换辖区。
这年冬天,逃亡中的司马颖被捕,囚禁于邺城,处于堂叔司马虓的监控之下。
要说司马虓的为人还是不错的。此前,他曾上过一封奏疏,表达对司马颖的同情。奏疏是这样写的:“成都王司马颖离经叛道,完全是被奸人误导,至于他本人则不该过分苛责。况且,先帝的子嗣自从元康年以来就被杀得所剩无几,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想到这里就心痛。臣建议废掉成都王,将之改封。倘若草率把他杀了,既有违陛下的仁慈,又让旁人说皇室缺乏骨肉之情,臣实在是既悲伤又惭愧,自觉无颜面对天下士人。”
因而,司马虓并没有要杀司马颖的意思,司马颖也就有一天算一天地苟延残喘。可好景不长,刚刚过了一个月,司马虓突然暴毙身亡。司马颖意识到自己的命走到头了。
果不其然,司马虓的幕僚刘舆(“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刘琨的哥哥)生怕司马颖在邺城余威尚存,有死灰复燃的危险,遂压下司马虓的死讯,并派人假扮朝廷使者,矫诏赐死司马颖。
这天深夜,牢房中的司马颖得到了一些风声。
“听说司马虓死了,是吗?”他向看守狱卒问道。
“不知道。”
司马颖仔细端详着狱卒:“你、你今年多大啦?”
“五十。”
“人说五十知天命,你知不知道天命?”
“不知道。”
“唉……”司马颖叹了口气,即便他一点都不聪明,也明白自己死到临头了,“我、我想问问,如果我死了,天下会安定,还是会继续乱下去。”
狱卒沉默不语。他觉得司马颖有点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影响力了。眼下时局动荡,又岂是区区一个司马颖的死活所能左右的?
司马颖见狱卒还是不理他,又央求道:“从我逃离邺城迄今已有两年。这两年来,我都没洗过一次澡,麻烦你帮我盛点热水,让我洗个澡再死,行不行?”虽然司马颖浑身脏兮兮,蓬头垢面,可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原本长相俊秀。不过,他的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没有神采。
在司马颖旁边,他的两个儿子号啕大哭。狱卒依旧没动窝。
司马颖也哭了:“求你了,能不能别让这两个孩子看着我死?好不好?”
狱卒似在犹豫。
“求求你了!”
狱卒总算把司马颖的两个儿子带到了隔壁囚室。
司马颖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他解开自己的发髻,披头散发地躺了下去。
“你动手吧。”
是夜,司马炎的第十六子——成都王司马颖被狱卒勒死,卒年二十八岁。
司马颖死后,他的故吏都害怕受到牵连四散逃亡。到了他出殡的那天,邺城百姓无不唏嘘感叹。
“想当初他那么风光,死了连个送丧的人都没有,真是世态炎凉。”纵然司马颖有千百个不是,但再怎么说,他统治邺城时期老百姓还过得不错,等到司马颖一走,邺城百姓便惨遭王浚部下鲜卑大军的屠戮。
“不!你看,那不是有一个人吗?”
只有一个人,卢志。
卢志身穿丧服,手扶着司马颖的棺材,步履沉重地走着。
主君本来大有所为,倘若听我劝谏,定能成为当世霸主,无论是统领诸侯中兴皇室,还是静待时机登九五之尊,都不在话下。可如今……卢志心里只有恨,他恨司马颙把司马颖引上了歧途,更恨司马颖烂泥扶不上墙。
后来,卢志成为司马越的幕僚。又过了五年,时逢“永嘉之乱”,很多中原士大夫都逃往长江以南。卢志反而折身向北,投奔镇守并州的抗匈奴名将——司空刘琨(“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然而,没多久他就被匈奴人俘获,不得已出仕汉赵帝国。公元312年,卢志的儿子卢谌出逃,投奔刘琨,这件事导致卢志及其家人被杀。
卢志死后,他唯一幸存的儿子卢谌被鲜卑人扣留,禁止南下。卢谌走投无路,在辽西漂泊流离近二十年之久,后出仕羯族人建立的后赵王朝,做到中书监的高位。在十六国大混战的悲惨年代,卢谌像很多汉族士大夫一样,迫于局势,只好屈身。
“我死后,墓碑上不准铭刻我在伪朝(指羯族人的后赵王朝)的官位,一定要铭刻晋司空从事中郎卢谌……”司空从事中郎是他年轻时在司空刘琨麾下的官位。那时节,像卢谌这样活得屈辱的人,比比皆是。
卢谌在公元351年的又一起政治动荡中被羯族人杀死。他的曾孙卢循,也即是魏朝名臣卢毓第六世子嗣,流落到长江以南,统领信奉五斗米教(东汉末年汉中张鲁发起的宗教)的教众在江东起兵反抗东晋政权,后被宋武帝刘裕击败,投江而死。卢谌的另一个曾孙卢玄则留在北方,出仕由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王朝。范阳卢氏那时渐成为北方第一大族。唐朝初年,朝廷打击山东士族,范阳卢氏因此一度陷入沉寂。唐朝贞观年间,卢氏出了一位举世闻名的高僧,这人便是被后世尊为禅宗六祖的慧能大师。唐朝中期,范阳卢氏又再度崛起。
噩梦方醒
司马越主持朝政,独揽大权。然而,他内心并不好受,就在他跟司马颙火并的时候,他的部将陈敏居然趁机在扬州独立,以火烧燎原的势头割据了整个江东,再加上并州的匈奴王刘渊、益州的成都王李雄(李雄自号成都王,与成都王司马颖要注意区分)以及各地数不清的叛乱,晋王朝已是百孔千疮了。
所有这一切,总得对天下人有个交代啊……
就在司马颖死的翌月,这天,司马越派人给司马衷献来一盘面饼。
“哦,好,好,我吃。”
司马衷抓起一张饼,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好香!他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饼了。
肚子……好疼啊……司马衷捂着肚子痛苦呻吟,可嘴里依然没停止咀嚼。显而易见,他还没意识到吃饼与肚子疼这两件事之间存在什么必然关联。
疼痛愈来愈剧烈,远胜过当初司马威掰断他的手指,远胜过他在荡阴战场被利刃割伤。可是,并没有人来照顾他。所有近侍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
或许,我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
就在这一刹那,司马衷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自己即将结束这场噩梦,马上就能见到生身父母司马炎和杨艳了。
有一句话叫: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对于司马衷稀里糊涂地做了十七年皇帝这事,话可以反过来讲: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今,拜他堂叔司马越所赐,司马衷终于幸运地摆脱了皇帝这份苦差事,同时也摆脱了自己悲剧的一生。
公元307年1月8日,西晋第二代皇帝,晋武帝司马炎的智障儿子司马衷,在洛阳显阳殿驾崩,卒年四十八岁。史书中虽没明确点破司马衷就是被司马越毒死的,但给出了足够多的暗示,并且,后世几乎所有史家也一致认可这一观点。
司马衷的噩梦算是终结了。可是,因为他,或者准确地说,因为司马炎当初那个荒谬的决定引发的灾难,却不会结束。不久,整个中国陷入更加惨绝人寰的噩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