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宪英慈爱地笑望着侄子。这位颇富传奇色彩的女子,生于董卓火烧洛阳城的同年,在她的一生中,见证了汉末乱世、三国兴起以及蜀国和魏国的灭亡。几十年来,她数度闪现出睿智的光芒,庇佑羊氏和辛氏的兴旺。如今,她的子侄辈中,羊琇、羊祜俱名重天下,再无须她操心了。

几天后,羊祜动身远赴荆州,同年,辛宪英安然辞世。

荆州,早在东汉末年,经过荆州牧刘表的善加经营,一度发展为全国学术文化中心。到了三国时期,荆州以长江为界被一分为二,北荆州归魏国所有,南荆州归吴国所有,其交界处成为两国的重要战场,兵祸不断。北荆州的首府是襄阳,距襄阳城南十里处有座山,当地人称为岘山。岘山东临汉江,与著名的鹿门山隔江相望。

这年春暖花开,几个登山客正意兴盎然地向岘山顶峰攀登,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人步履矫健,兴致最高。他不时驻足,手捋长髯吟诗作赋,赞叹大自然的雄伟壮丽。仔细看去,他其实已年近半百了。这人正是新任荆州都督羊祜。他生性乐山好水,自来到荆州后便为岘山的壮丽所折服。

就这样走走停停,羊祜一行人登上了岘山之巅。

在羊祜身边,有一位貌似向导的人正滔滔不绝地讲解。

“刚刚咱们经过的地方,乃是汉末名将孙坚战死之处。看……”他指着南山脚下一处民居,“那就是诸葛亮恩师庞德公的故居。当年荆州牧刘表亲自到这里拜访,想请庞德公出仕,不料庞德公避世心切,并对刘表说:‘世人追慕名利,只会留给子孙危险;而我却想让子孙安居乐业。’刘表只好悻悻离去。后来,庞德公渡过汉江去鹿门山采药,从此杳无音信。”

见众人听得入神,他继续讲解:“离庞德公故居不远处有个鱼池,鱼池背靠岘山,面临汉江,池旁种松竹、芙蓉,景色优美,便是著名的‘习家池’(几百年后,唐朝诗人李白、孟浩然、皮日休、贾岛等均有诗描写习家池的美景),习氏乃荆州豪族,其女嫁给凤雏庞统的弟弟庞林为妻,庞林随刘备入蜀,妻子习氏留在荆州,夫妻二人从此天各一方,直到刘备在夷陵之战败给陆逊,庞林降魏,夫妻才终于团聚……南山脚下的湖常年碧绿,名叫洄湖,在湖的上游,是诸葛亮重要幕僚杨仪(魏延的政敌)的故居。洄湖旁边有个蔡洲,则是汉末荆州豪族蔡瑁故居,蔡洲也正因此得名。魏武帝曹操年轻时就跟蔡瑁交情深厚,他平定荆州后,还曾造访过蔡府……”

这向导名叫邹湛,他对这里的历史如数家珍,正因他是荆州本地人。现今,他在荆州都督羊祜麾下任职。众人听着邹湛声情并茂的描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东汉末年荆州士人的风骨。

羊祜站在岘山之巅俯览群峰,又望着山下奔流不息的汉江,心中感慨万千。他悠然叹道:“自开天辟地之日便有了这座山,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贤人志士站在此地远眺,现在他们早已葬于黄土,真是令人伤感。若我死后有灵,魂魄必再登岘山!”

邹湛应道:“羊公德冠四海,追慕先贤之道,将来必留名千古,与岘山一同传诵后世。”他不会想到,很多年后这番话竟真的应验了。

羊祜在历史上颇具名望,约在正始年间,羊祜迎娶夏侯霸之女为妻,再加上之前羊徽瑜嫁给司马师,泰山羊氏从此和魏国最强的司马氏、夏侯氏两大家族有了姻亲关系,声势如日中天。但是,羊祜却从正始年一直隐遁避世十几年,期间多次拒绝曹爽、司马昭等人征聘。羊祜这种行为和当时众多有识之士(譬如山涛)类似,在司马氏侵蚀曹氏的过程中,一些士人选择回避。不过,当局势日趋明朗,司马氏取代曹氏已成定局之后,摆在这些士人面前的路也就只剩下一条了。

羊祜在曹髦时代出仕,他刻意和曹氏皇帝保持距离,并迅速向司马氏靠拢。在西晋建国前后这段最敏感的时期,羊祜执掌皇宫禁军,成为守护司马家族的重要力量。必须要说明的是,虽然羊祜以司马家族爪牙的身份呈现于人前,但因为他完美的道德修养和谨慎的性格,世人对他评价极高。

多年来,羊祜身为晋朝开国重臣,心里藏着数不清的国家机密,但他性格谨慎,那些存在自己手里的纸面资料,事后全部被付之一炬。羊祜向朝廷举荐过无数人才,但他从不让被举荐者知道是自己从中出力。有人不以为然,觉得羊祜是谨慎得过了头。

羊祜这样回道:“那些被举荐的人如果能封官授爵,是朝廷恩典,如果他们因此来谢我,就是本末倒置了。与其到那时候为难,不如索性不让他们知道当初是我举荐的。”

后来,羊祜受命开府。不过,他没像其他重臣那样忙着组建自己的幕府,反而表现得极尽谦卑,根本不去征召幕僚。

有人劝羊祜经营些产业,羊祜回道:“背公谋私是臣子大忌,我以此为耻。”

公元269年,年近半百的羊祜怀揣满腔抱负来到荆州,一个能让他名垂青史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与历届军事统帅不同,羊祜极力关注民生,相比之下,军事反倒成了副业。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自己肩负的使命——把司马炎提倡的宽仁政风从京都带到荆州。

一年后,距离襄阳东南七百里的夏口(吴国境内)出现了一阵骚乱。

吴国皇帝孙皓的宠臣何定率五千人来到夏口狩猎。

这很奇怪,为什么一个朝臣会率军到前线狩猎?前文曾提到吴国独有的世袭领兵制给孙氏皇权带来的威胁。当年,朱绩收押诸葛融,丁奉处死朱熊、朱损时均须携带军队以备不测。

那么,这位率五千军队,以狩猎为名的何定的目标又是谁呢?

答案是吴国夏口都督——身为孙氏皇族的孙秀。孙秀受孙皓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见何定来者不善,一不做,二不休,果断带着家人和数百亲兵叛逃晋国。

孙秀归降后,羊祜顺势煽动驻守石城的吴军叛乱,吴国边境的防备再度被削弱。可他没有趁机发起攻势,反而将戍边守军减半,并让那些卸甲的士卒开垦出八百顷良田。羊祜初上任时,荆州仅有不到半年的存粮,经过三年妥善经营,荆州积攒了足够支撑十年的军粮。

羊祜的戍边策略,除了源于他个人的理念和性格外,更重要的是他胸怀一个宏伟的目标——彻底平定吴国。为此,他需要足够的耐心来进行周密的筹备。

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吴国屡次凭借长江阻挡北方的入侵。但蜀国灭亡后,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晋国将益州纳于掌中,如此也就掌握了长江上游的控制权。

羊祜意识到,荆州虽是两国相争的主战场,但位于长江上游的巴蜀才是能彻底平定吴国的关键。

巴蜀舰队

公元272年,也就是羊祜任荆州都督两年后,这天,一个花甲老人步出襄阳城的大门,他紧了紧背上的行囊,然后朝旁边送行的羊祜深深一拜。“羊公请留步吧!”这老人名叫王濬(jun),已年近七十,一直充任羊祜僚属,仕途并不算亨通。不过,羊祜对王濬一再提携。今天,王濬即将要离开荆州,赴任益州巴郡(今重庆市)太守。

王濬当上巴郡太守,也是羊祜向朝廷举荐的。不过,像其他那些被羊祜举荐过的人一样,王濬对此毫不知情。

羊祜对王濬嘱咐道:“起初有人告诫我说你欲望太重又奢侈放纵,不能委以重任,不过,我倒觉得那些都是细枝末节,没必要放在心上。而且,我一直认为你有雄才大略,日后定能成就大功。幸蒙朝廷垂恩,让你当上巴郡太守,一定要好好把握。”

王濬听罢,既惭愧又颇受鼓舞。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年他修建宅邸,在门前开了一条极宽的路,邻居不解地问:“王君,您门前这路修得也太宽了吧?”“你懂什么?这条路将来要能容得下一支长戟幡旗的仪仗队呢!”

邻居听王濬口出狂言,不禁偷笑。几十年过去了,王濬家门口这条宽阔的道路始终没有仪仗队通过,而今,他已须发皆白。

“当年,我曾谓自己有鸿鹄之志,今天,我志向犹存!”

羊祜露出释然的笑容,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往后好自为之吧!”

“在下这些年受羊公栽培,大恩没齿难忘。就此拜别!”王濬转身,往益州巴郡而去。

或许是多年来受到羊祜的感化,这位行为奢侈放纵、品行不甚好的老人来到巴郡后,也将晋国的宽仁善政带到了这里。

巴郡东临吴国边境,当地百姓因为兵役太重,只要生下男孩儿基本都不愿意抚养,任其自生自灭。王濬到任后放宽徭役,又对抚养孩子的百姓给予优待。这些政策保全了巴郡几千婴儿的性命。

不久,他因政绩出色又转任益州广汉郡太守。

一个清晨,王濬从睡梦中惊醒,他回想起方才的梦境,有些心神不宁,便向擅长解梦的僚属李毅问道:“我梦到头顶的房梁上悬挂着三把刀,看着看着,突然又冒出一把刀。这是不是凶兆?”

李毅想了一会儿,答道:“下官推断这是吉兆。三刀是个州字,又多一把为益,预示益州。难不成朝廷要任命您当益州刺史啦?”

王濬将信将疑。

没过几天,益州刺史皇甫晏突然死于军队哗变。随后,王濬出兵剿灭叛军,而羊祜则不失时机地举荐王濬继任益州刺史。这下,王濬的梦竟成真了。

公元272年,羊祜频频给司马炎写信:“要想彻底平定吴国,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只考虑从江北攻向江南,而应该充分发挥水军优势,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直插入吴国腹地,这才是制胜关键。要实现这一战略,首先需要在益州组建强大的舰队。”

司马炎采纳羊祜的建议,马上让益州刺史王濬征调本地屯田兵督造战船。

王濬接到诏书后,心潮澎湃。但没多久,他的造船计划陷入困局。原来,益州的屯田兵只有几百人,根本没办法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而司马炎也没有授予王濬征募新兵的权力。

正当王濬一筹莫展之际,僚属何攀谏言:“不如征调各郡士兵,凑足上万人然后一齐开工,这样很快就能造完一整支舰队了。”

王濬犹豫道:“这事得先跟朝廷请示才行。”

“朝廷肯定不会让咱们调兵。咱们索性来个先斩后奏,就算朝廷不同意,人只要到位也就板上钉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