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招险棋,古往今来,地方统帅擅自调兵基本视同谋反前兆,譬如魏朝时的“淮南三叛”——王淩、毌丘俭、诸葛诞,谋反前无一不是如此。
王濬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下定决心,为实现胸中的抱负,就算以身犯险,也要一试!
于是,他没有经过朝廷许可便向益州各郡派出使者,传达征兵的命令。大部分郡太守迫于王濬的威慑力,不得不老老实实就范,可当王濬使者来到广汉郡的时候,到底还是惹出了麻烦。
广汉太守张敩没被轻易糊弄过去,他死死盯着使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王濬要征调本郡士兵督造战船?”
“正是!”
“这种事得朝廷恩准,你把朝廷诏书拿来给我看看。”
“这……下官不曾携带诏书……”
“没有诏书擅自调兵就是谋反!来人,将此人拿下!”张敩不由分说,将王濬的使者五花大绑,押送京都治罪。虽然他是依法办事,但这样做未免也有些鲁莽。
司马炎闻讯大惊,火速召张敩入京问话。
“你怎么能草率收押王濬下属?应该先秘密禀报!”
张敩很实诚,回答说:“巴蜀偏远,地势险要,当年被刘备、刘禅父子割据几十年,万一再出现这种事,谁能担待得起?将这人收押,我都觉得是轻的呢!”言外之意,照当时的情形,张敩完全可以当场把使者处死,然后起兵讨伐王濬。
再怎么说,张敩秉公执法是一片好心。司马炎挥挥手,把张敩打发了下去。
事后,他既没有继续责备张敩,也没有为难王濬,甚至更默许了王濬的造船计划。没过多久,司马炎又接受羊祜建议,提拔王濬担任监益州军事(监比都督要低一级,但同样都是州的军事统帅),这下,王濬有了实打实的兵权。司马炎的确是位不喜欢猜忌臣下的皇帝。
不到一年,在王濬的努力下,数艘巨型战舰终于建造完成。战舰长约一百五十米,能承载两千人,船上有木墙箭楼,宽大的甲板可供战马往来疾驰,其规模之大,亘古未有。这一切,都要仰赖羊祜。自然,羊祜绝无法预料到王濬日后取得的成就,但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更何况羊祜以如此开放的心态,耐心地栽培着他的树苗呢。
王濬在长江上游建造战船,大量木屑顺长江漂向下游,被吴国建平太守吾彦发现了。建平是吴国西部边境重镇,吾彦写了封请求扩充军备的奏疏,连同木屑作为物证一起呈给吴帝孙皓。可是,孙皓连理都没理。
吾彦不能招募军队,只好用铁索横跨江面,希望能阻挡晋国的战船。于是,在益州和荆州的交界处,江面上拦起无数根粗大的铁索,这构成了吴国的防线,而在益州腹地,一支庞大的水军舰队蓄势待发。
就在这个时候,荆州都督羊祜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这最终让他的伐吴大计搁浅了。
西陵之战
公元272年,也就是太子司马衷迎娶贾南风的同年,这年秋天,孙皓出乎意料地发出一封诏书,命西陵督步阐入朝。步阐,正是吴国重臣步骘(诸葛瑾的挚友、吴国第四任丞相、著名的外戚)的儿子。
长江水在西陵峡一带急转向南,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转角,在江的西南岸边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城池,这就是昔日步骘倾数年心力建造的西陵城。自步骘建城至今,步氏一族据守此地已长达近半个世纪。这期间,步氏几乎从未踏足吴都建邺。也正因为此,步氏才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动荡,在江东“吴郡四姓”(张、陆、顾、朱)接连被迫害,张昭、诸葛瑾、全琮的后代相继卷入灭族之祸,以及无数臣子惨遭孙皓屠戮的岁月里,步氏依旧显赫于世,成为西陵不折不扣的钉子户和土皇帝。
可眼下,固守西陵的步氏意识到,自己的好运快走到头了。
步阐匍匐在地上。在他面前,一名朝廷使臣正朗声诵读着诏书:“西陵督步阐久居边境,劳苦功高,朕甚是想念,故命步阐速速入京朝见……”
步阐听毕,噤若寒蝉。入京肯定凶多吉少!他虽然没见过孙皓,但对孙皓的暴行早有耳闻。在孙皓的酷政下,京都朝臣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搬家,而那些远离朝廷的藩镇重臣,则全部被列入孙皓猜忌的黑名单,入京对他们而言,基本等同受死。
“臣遵旨!”步阐颤声应道,缓缓站起身来。他满面堆笑地看着朝廷使者,手却暗暗摸到了腰间的佩剑,突然,他猛地拔出佩剑。
还没等朝廷使臣反应过来,一道剑光划过,使臣血溅当场。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反了!
是夜,步阐率宗族子弟在西陵举起反旗,归顺晋国。
10月,吴国南荆州最高统帅陆抗派遣吾彦等诸军赴西陵平定叛乱。而晋国也获悉步阐归降的消息,急忙命巴蜀驻军支援西陵,并让羊祜攻打江陵,以牵制吴军。
吾彦等吴将抢在巴蜀晋军前头抵达西陵城下,纷纷请陆抗下令攻城。
这个时候,陆抗坐镇乐乡(位于西陵和江陵之间),他判断西陵城绝不可能短期内攻破,如果晋军援军赶到,己方势必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便传令下去:“不准攻城,全军在西陵城外修筑防御工事。”
显然,陆抗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11月,晋国北荆州都督羊祜率军攻向江陵(西陵以东),巴东监军徐胤率军攻向建平(西陵以西),两支晋军总计八万人,意图对西陵城下的吴军形成夹击之势。
吴军只有三万。
陆抗意识到局势紧迫,决定离开乐乡,亲赴前线。他面临一个抉择,是去西边的西陵征讨步阐,还是去东边的江陵迎战羊祜。
吴国诸将认为当务之急是保住江陵。陆抗力排众议:“江陵城防坚固,用不着担忧,但如果西陵沦陷,荆州南部蛮夷会蜂拥而起,后患无穷。”西陵南部是少数民族部落的聚集地。
陆抗决定去西陵,但江陵也不能不管。临行前,他给正攻向江陵的羊祜下了一招狠棋——摧毁江陵堤坝。
很多年前,吴国人在江陵城北建造堤坝,迫使江水改道。水势淹没江陵城北的土地,阻断连通北方的道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这座堤坝捍卫了江陵几十年。但时过境迁,随着晋国水军日益强大,靠水势保护江陵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而且,羊祜恰恰利用水运的便捷,从北荆州往江陵的前线源源不断地运送着军粮。
即便如此,这座堤坝仍承载着吴国人的感情,令他们难以割舍。陆抗不顾众将的反对,毅然决定将堤坝摧毁。
与此同时,羊祜果然心系堤坝的安危。晋军补给只有依靠水运才能保证速度,但水路的命脉——江陵堤坝却掌握在吴军手中。羊祜为保全堤坝,想出一个欲擒故纵的计策,他故意放出假消息,声称晋军要摧毁堤坝,以发挥北方骑兵的优势。
然而,无论是羊祜的欲盖弥彰,还是吴国将士的强烈反对,都没有扰乱陆抗的判断。几天后,江陵大坝轰然崩塌,原本畅通的水道干涸,晋军运粮船半途搁浅,只能临时改由运粮车在泥泞中缓慢行进。由此,围攻江陵城的羊祜军队粮食吃紧,攻势渐渐疲软。
对于陆抗来说,江陵城压力骤减,这下,他终于可以专心去西陵督战了。
12月,羊祜认为攻下江陵已经彻底无望,只好派荆州刺史杨肇(zhào)率偏军前往西陵,但求能解救步阐,勉强弥补这场战争的损失。
杨肇来到西陵后,赫然发现吴军已筑起层层坚固的防御工事。杨肇军陷入被动,与吴军僵持。
不过,说到底吴军数量远逊于晋军。两个吴国将领感到前途渺茫,临阵叛变,到了杨肇军中。这对吴军无异于雪上加霜,可陆抗之所以被称为名将,正是因为他有一项远超过常人的能力——将劣势转化为优势。
陆抗判断:叛将一定会把我军虚实告知杨肇。随即,他将大批精锐部队埋伏在吴军部署最薄弱的区域。
翌日,杨肇果然依据叛将的情报,攻打吴军原本的防御漏洞。他万万没有料到,等待自己的是吴军最精锐力量的反扑。
转年1月,杨肇军队彻底溃退,紧跟着,羊祜和徐胤也各自撤军。西陵城中的步阐绝望了,他只能独自面对吴军潮水般的强攻。
几天后,西陵陷落,步阐被夷灭三族。当年,贫困潦倒的步骘只身闯荡江东,和诸葛瑾一道成为吴国首屈一指的重臣。步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繁华显赫后就此泯没。
在这场西陵之战中,吴军统帅陆抗在诸多不利的局面下始终技压羊祜一筹,扭转乾坤。战后,晋军统帅羊祜遭到弹劾,官位由车骑将军贬为平南将军,不过仍都督荆州,荆州刺史杨肇则被彻底罢免。
羊祜在战术上远逊于陆抗。可是,羊祜却有一个强项——建立在道德之上的谋略。西陵之战后,羊祜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展开了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