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向秀留给后世的作品不多,但篇篇堪称问鼎之作。这首《思旧赋》便是魏晋时代赋中佳品。另外,前文讲过,向秀对《庄子》研究极深,曾著有《庄子注》,他关于《庄子逍遥游》一篇的感悟尤其值得一说:“逍遥是生命存在的至高境界,而这个境界并不因外在环境的变化而不同,完全是出于本心的自由。”向秀是用这个超脱的观点来说服自己,还是真悟到自由的本质呢?

向秀的心仍然沉浸在回忆中,潺潺水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无比美妙。昔日是今日之梦,还是今日是昔日之梦?五百多年前,庄周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是我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我?向秀的心境大概和庄周并无二致。几年后,向秀死在官任上。

在“竹林七贤”中年龄最小、最世俗,并是琅邪王氏一族的王戎,大约也和向秀同时间段成为司马昭的幕僚。王戎在政治上有些建树,可是他贪财的性格也越来越严重。关于王戎贪财的逸事有诸多记载。比如,他夜以继日地和夫人拿着象牙筹计算家财;王戎女儿出嫁时向他借了几万钱,他每次见到女儿都绷着脸,直到这笔钱还清才给女儿好脸色看;王戎侄子大婚当日,他只送了一件单衣作为贺礼,完婚后马上又要了回来。

王戎的贪婪吝啬自是天性使然,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是他躲避被主君猜忌的手段。这种说法基本可以定义为后世文人因推崇“竹林七贤”往王戎脸上贴金,颇有些一厢情愿。因为早在正始年间“竹林七贤”一起欢聚时,王戎的世俗便广为人知,而在推崇金钱至上的西晋,他这种性格大概被称作“如鱼得水”才更为贴切,实在和避祸沾不上边。

还有一则关于王戎感情生活的趣闻。

王戎的妻子常以“卿”来称呼他。

王戎尴尬地表示:“妻子应该称呼丈夫为‘君’,丈夫对妻子才该称呼‘卿’,以后别再这样叫了,让人笑话。”

他的妻子却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王戎哭笑不得,只能由着妻子。这句话,是“卿卿我我”的出处。

多年以后,王戎参加讨伐吴国的最终决战,他作为其中一支大军的统帅攻克了吴国重镇武昌,后历任光禄勋、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中书令等要职,最终官拜司徒。不过,王戎也因他贪财的性格多次被同僚弹劾,留下不太好的名声。

西晋“八王之乱”时,王戎看到天下又步入乱世,遂不再过问政事。他常常身穿便装,独自骑马出游,沿途无人知道他竟是当朝三公。

“前头不是黄公酒垆吗……”那天,王戎途经此地,不禁忆起往事,“多年前,我与嵇康、阮籍在此畅饮,何等欢快啊!回想竹林之游恰似昨日。而今,嵇康和阮籍都已故去,我则被世俗羁绊,这酒垆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王戎触景生情,怅然叹息。

距此时四十年后的公元304年,兵荒马乱,年已七十一岁的王戎跟随晋惠帝司马衷辗转流离,身处危难依旧谈笑自若。公元305年,晋惠帝司马衷被权臣挟持到了长安,王戎逃到洛阳附近的郏县避难。当他听闻郏县县令华谭正在抚恤百姓的消息后,突然做了件一反常态的事。

“把这三百斛米给华谭送去,让他赈济百姓吧。”这种仗义疏财的举动发生在王戎身上可算破天荒头一遭。他是神志不清,还是想通了一些事呢?

几天后,王戎和宾客畅饮,在宴席上去世了。

嗜酒如命的刘伶,后来被王戎举荐为官。西晋泰始年间(265—274),刘伶给晋武帝司马炎上了一封奏疏,宣扬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

“真是没用的废话!”司马炎看后不悦,当即罢免刘伶。刘伶巴不得无官一身轻,他整日畅饮酣醉,终成为“竹林七贤”中唯一以平民身份善终的人。据传在民国初年,宿县有荒冢,旁边有破庙残碑,当地百姓称其为刘伶墓和刘伶庙,不明真伪,再往后,这里也被拆除了。

阮籍的侄子阮咸在音乐上造诣极高,人称“神解”。当时,西晋重臣荀勖同样精通音乐,名声在阮咸之下,人称“暗解”。有一次,阮咸直言指出荀勖音律上的错误,由此招致荀勖嫉恨。后来,荀勖在司马炎面前进谗言,将阮咸赶出京城,外派始平太守。山涛曾举荐阮咸入朝为官,不过被司马炎以嗜酒虚浮为由拒绝。阮咸的晚年在始平郡落得个逍遥自在,他整天在音乐和沉醉中度过,寿终正寝。

半个多世纪后,到了东晋时代,在嵇康的故乡谯郡出了一位名叫戴逵的杰出隐士,他在绘画、雕塑、音乐上颇有造诣,且终其一生从未涉足官场。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他所著的一部书——《竹林七贤论》。从那时起,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刘伶、阮咸这七人便被世人合称为“竹林七贤”,一直传诵至今。“竹林七贤”在曹氏和司马氏腥风血雨的斗争中形成,又湮没于司马氏的强权之下,他们各自性格迥异、洒脱不羁,最终沿着自己的足迹走完了一生。诚然,“竹林七贤”一开始的政治立场倾向于曹氏,随后又向司马氏有了或多或少的妥协,但是,倘若就这样以政治立场来品评这七位贤人,那无疑是贬低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他们占据重要地位,其实质在于他们对自由的追求和渴望。自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核心,触及每个人的内心。正因为此,“竹林七贤”的事迹才在两千年来受到无数人的敬仰和感怀。

司马昭的儿子们

二十几年前,高平陵政变前夕的那个深夜,年轻的司马昭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眠。二十几年后,他权倾朝野,底气十足,早已今非昔比,似乎天下没有任何事能难得住他了。不过,还是有的,此刻,他面临着和当年曹操、孙权一样的难题——立嗣。这个困扰,不要说寻常老百姓,就算是那些权倾朝野的重臣、权臣,只要别摊上称王称帝这种麻烦事,大抵都是不会存在的。

毫无疑问,官拜丞相、高居晋王尊位的司马昭必须要考虑这个问题,他希望这份权力妥妥帖帖地传承给子嗣。他不能再用当年司马懿传给司马师,或是司马师传给自己的那一套方式,握着儿子的手说:“凭你自己本事接,接得住就接,接不住再还给人曹家。”他也不能寄希望于自己死后幸运地冒出傅嘏和钟会那样的“忠臣”来辅佐自己的儿子继续跟曹家拼。那是创业时的做法,不规范、不专业、不正大光明,纵然司马家族和“正大光明”这个词似乎离得很遥远,但从历史的发展规律来看,只要偷到了,时间一长也就是属于自己的了。

司马昭必须要确立世子,只有这样,这份来之不易的权柄才能在他死后,顺畅且合法地传承下去。

司马昭共生有九个儿子,这里简略介绍一遍。长子司马炎、次子司马攸,这两位后文将有大篇幅描写,这里不多说。其余七子分别是:司马兆(十岁早夭)、司马定国(三岁早夭)、司马广德(两岁早夭)、司马鉴、司马机、司马永祚(早夭)、司马延祚(幼年便身患不治之症)。

从司马昭这几个儿子的悲剧来看,基本上可以归为家门不幸之列。在这里,我们可以稍稍关注一下他几个儿子的名,当时双字的名很少见,可是司马昭居然给他四个儿子都取了双字名。从这些名中,可以清晰地理解什么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知道,当司马昭生这几个儿子的时候还没有晋爵为公,他就已经要“定国”“永祚”(祚,乃是皇位、帝位之意)“延祚”了。他给儿子起的这些名,均代表他心中美好的愿望和理想,然而不幸的是,这些起了僭越之名的儿子,无一有好结果。有人会问,司马兆这个名还算正常吧?怎么也十岁早夭?好吧,司马兆,字千秋(乃是千秋大业的意思)。那么司马广德呢?连广德也要夭折吗?这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当然,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我们还是应该对司马昭的不幸致以同情。关于司马昭儿子名字的调侃就到此为止,事实上,他的长子司马炎字安世,次子司马攸字大猷(大谋划的意思),也同样可以理解为有僭越的意思在。

到底立谁为世子?这是摆在司马昭面前的难题。他在司马炎和司马攸之间徘徊不定。不过,倘若仅仅是从自家长子和次子之间选择,事情本也没有那么复杂。让司马昭备感纠结的是,次子司马攸早年过继给亡兄司马师为子嗣了。因此,从法律层面讲,一直以孝道、尊兄自诩的司马昭面临的问题就不单单是在他自己两个儿子中挑选继承人,而是在他和亡兄的儿子中挑选继承人了。倘若仅是这样也不复杂,最复杂的是,司马昭真的是更爱他的次子——过继给司马师的司马攸。

“天下是景王(司马师)的天下……”司马昭常常这样感慨。我们相信,这话很大程度上是发自他的真心。正始年间,司马师暗养三千死士,一朝云集,助父司马懿逼宫剿灭曹爽,这奠定了司马家族权势的根基。司马师在临死前,又将司马昭从洛阳召到自己身边,把大权交给了弟弟。

往事如烟,司马昭沉浸在对亡兄的怀念中,他拍了拍自己的王座:“这宝座……今后也该是桃符的……”桃符,正是他过继给司马师的次子——司马攸的乳名。

司马攸不仅被司马昭宠爱,更深得祖父司马懿欢心。早在公元251年,司马懿率军讨伐王淩之役时,司马攸随军出征,战后因功被封侯。看到这里,细心的朋友可能会觉得是不是记载有误。没错,当时司马攸还是个年仅三岁的孩子,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在战争中立功封侯?从这件事不仅可以看出司马家族至高无上的权势,更可以看出司马攸在家族中的地位。可话说回来,很多人用了大半生的时间,以极高的代价甚至险些付出生命才被封侯,而司马攸却一边吃着奶一边得此殊荣,除了天生的优越感之外,真的就能享受到多少快乐吗?遥想曹叡时代的毛皇后一家,曾在酒席上忘乎所以地叫嚣:“我今天也是侯爷啦!我今天也是侯爷啦!”那种兴奋恐怕司马攸是永远都体会不到的。不过,纵使司马攸自幼生在这种优越的环境中,他的性格修养却很好,再加上他聪明、有才气(擅长书法,司马攸的楷书笔法奉为当世典范),因此博得了崇高的声望。但是,司马攸绝对和曹植、曹髦不一样,他懂得用礼法来约束自己的言行,约束自我,这正是身居高位者最可贵的品质。曹植、曹髦恰恰败在这方面。

司马昭毫不掩饰自己对司马攸的怜爱之情,这无疑会引起长子司马炎及其支持者的恐慌。有人说,支持司马炎的人都是像贾充这样的品行卑劣者,大部分贤臣都支持司马攸,这纯属胡说八道。在史书中记载支持司马炎的臣子有:司徒何曾、中护军贾充、相国左长史山涛、尚书仆射裴秀、郎中羊琇。其他更多人,并不是说都支持司马攸,而是在立嗣问题上基本没有表态。

众臣没做表态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表态的记载被忽略了。但是,司马炎和司马攸竞争世子之位毕竟是一件大事,司马炎后来统一天下,又开创了“太康盛世”,算是一位贤君,司马攸名声更好。无论臣子支持哪一个,都值得大书特书。第二种可能,二人的竞争比起曹丕与曹植、孙和与孙霸要温和得多,公卿大臣确实没有必要表明立场。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把司马炎和司马攸做一番比较就能得出结论。二人才略大致相似:司马炎是嫡长子,司马攸的名声则略胜一筹,虽过继给司马师,但依然被司马昭宠爱;两兄弟都是王元姬生的;司马炎的夫人杨艳虽出身名门——弘农杨氏一族,但其家人均非重臣,司马攸尚未娶妻,也不牵扯任何姻亲派系。公卿大臣综合考虑了这些纠缠在一起的问题,得出了一个结论:随便吧,爱立谁立谁,反正都差不多,犯不着去赌一个得罪另一个。而那些支持司马炎的臣子,除了司马炎的至交羊琇以外,其他人大概也只是觉得:废长立幼不好,没事别瞎折腾了。当然,也不排除有人真的在他们二人之间押宝,贾充很可能就属于这类人。

晋国继承人

公卿大臣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但对司马炎来说,这毕竟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必须得争。可是,怎么争?他的声望比司马攸稍逊一筹。

“稚舒(羊琇字稚舒),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戏言吗?”司马炎握着挚友羊琇的手说道。之前曾经提及过,羊琇是辛宪英的儿子,司马师第三任夫人羊徽瑜以及政坛新锐羊祜的堂弟,曾跟钟会远征过巴蜀。

“怎会忘记呢?”羊琇笑嘻嘻地望着司马炎。他们自幼交情甚笃。有一次,羊琇对司马炎说:“假如有一天富贵了,我们就轮流做中领军和中护军,各做十年!”司马炎听罢喜笑颜开。大概,这就是他们儿时认为最荣耀的官职了。

“稚舒,助我富贵,我不会忘记你的!”

羊琇点了点头,遂暗中为司马炎出谋划策。他揣度司马昭的心意,将所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和答案都写下来让司马炎背诵。“如果晋王向你询问朝政得失、重臣的性格喜好、魏室境况……你就按此作答,到时候必能得晋王刮目相看。”得益于此,司马炎在司马昭心中的好感度飙升。羊琇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四友”帮曹丕、杨修帮曹植的手法都是一个路数。

光有羊琇从旁协助还不够,司马炎也在寻找外援。

一天,他看四下无人,突然拉扯住了裴秀的衣袖:“裴君,您说,从人的相貌真能看出富贵贫贱吗?”

“当然能啊!”裴秀回答,他不知道司马炎为什么问起这个。

“裴君,您看着……”说罢,司马炎把自己的发髻散开,“看我的头发,都长到脚跟啦!”他又伸了伸胳膊,“再看我的胳膊,都长到膝盖啦!您说这是不是富贵相?”

裴秀哂然,他明白了司马炎的意思:“殿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跟晋王说。”言罢,便欲辞别离去。

“裴君请留步!”司马炎又喊道。

裴秀疑惑地转过身:“殿下还有什么事?”

“裴君……我这富贵相,您能不能也跟何公他们讲讲?”何公,正是司徒何曾。

“好!好!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