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听说后有点不高兴:“上次你给王经哭丧我没追究,这次钟会谋反确凿,你又这么干,算怎么回事!”
向雄回答:“古代贤明的国君掩埋罪犯的尸体以宣扬仁德教化。既然钟会已伏法,我为道义收葬他有什么过错?要是把他的尸骨弃于荒野,被将来的仁人贤士指责,这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吧?”
司马昭听罢渐渐消了气,他知道,眼前这位向雄不仅是位义士,更是一位能帮他宣扬教化的直臣。
在钟会死的半个月前,他的哥哥——魏国北荆州都督——钟毓(钟毓本来镇守徐州,于王基死后转任北荆州)也刚刚病故。钟会至死没有获悉哥哥的死讯,但以他的性格,想必也不会为此感到悲哀,因为他在决定谋反的那一刻,便将钟毓一家人的生死置之不顾了。
然而,钟会肯定也不会料到,钟毓早就和自己划清了界限。
“我弟弟钟会自恃智术,绝不能让他手握重权。”钟毓这句话一直被司马昭牢记。而后,司马昭对钟毓做出一个承诺,万一钟会谋反,绝不会牵连钟毓一脉。
当钟会谋反的消息传到朝廷后,司马昭果真遵守承诺,没有牵连钟毓的家人。早先,因为钟会没有儿子,钟毓儿子很多,所以钟毓将自己的儿子——钟毅、钟峻、钟辿等人过继给弟弟。不过,即使是这些过继给钟会的子嗣(从法律层面讲,过继就相当于钟会的亲儿子),除了参与钟会叛乱的钟毅被处死外,其他人均被赦免,更保留了一切官爵。司马昭对钟家确实很够意思。
钟会与姜维使尽权谋术数,但他们都忽略了一点,所谓“道”又是什么?十几万魏军对回家的渴望,巴蜀百姓对结束割据,迎来和平的渴望,这才是“道”。
随着钟会和姜维的死,成都迎来了平静,魏军将士兴高采烈,他们终于有望重返家园,蜀汉故臣则心情复杂,他们昔日的政敌姜维,在把蜀汉拖入困境后又把所有人(包括魏军、成都百姓和部分蜀国官军)折腾了一溜十三遭,对这样一个结果,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钟会死后,邓艾故将群情激奋:“钟会谋反确凿,业已伏诛,邓将军被他陷害,横遭无妄之灾,现在,咱们必须马上救出邓将军。”随即,数百名邓艾旧部涌出成都,径直向北寻觅邓艾而去。几天后,他们在绵竹一带追上囚车,然后将邓艾、邓忠、师纂释放。
可是,身在成都的卫瓘却极度惶恐。之前他亲自缉拿邓艾,如果邓艾返回成都,以这人的个性肯定要报昔日之仇。他想到这里,遂对部将田续言道:“田续,你还记得当初在江油,邓艾对你做过的事吗?今天,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一个月前,邓艾从阴平偷渡成都,途经江油时,田续因畏缩不前差点被邓艾斩首。
田续明白卫瓘的意思,他立刻率数千人奔出成都,往邓艾的方向追去。
这个时候,邓艾已被解救,他正打算返回成都。
“今夜就在三造亭露宿。”这里离成都只有不到一百里路了。当邓艾正准备歇息时,突然,四周涌出无数魏军将邓艾一行人团团包围,为首者正是田续。
“邓艾,你这逆臣胆敢无视国家法律!既已擅自破坏囚车,便是逃犯了!”
“田续,你什么意思?老夫被钟会陷害,现在钟会已死,难道你不知道吗?”
田续暗想:魏军最高统帅已是卫瓘,成都再也没有你的位置了。他举起手中的剑,登时,数千魏军不由分说向邓艾掩杀过来。
邓艾一边拼死抵抗,一边高喊:“老夫是大魏忠臣!”但他寡不敌众,没过多久,他和儿子邓忠俱被田续所率的魏军杀死。同时,师纂也死在乱军之中,这个人因为性格刻薄得罪了很多人,死时被砍得体无完肤。
邓艾作为被司马懿起用的名将,在三国晚期颇受瞩目,不过,这位战术天才有着极大的性格弱点。邓艾被杀后,司马昭担心雍州政局动荡,于是派幕僚唐彬前往雍州体察民情。唐彬返回后向司马昭禀道:“邓艾性格强横刻薄,顺从者被提拔,直言抗争者被罢黜,就算是他的亲信僚属也常被羞辱谩骂。雍州军民听到他被杀的消息无不拍手称快,完全没有动乱的可能。”
唐彬这番话一语中的,邓艾正因为强横的性格死于非命,在他死后,经他治理多年的雍州军民无人替他出头。又过了几年,雍州遭到西部羌族游牧部落的侵略,当地百姓全都躲到了邓艾修筑的防御工事中。
“多亏当年邓艾修建城防,咱们才得以保全性命。”雍州人开始念叨邓艾的好,可在此前,邓艾却因大兴劳役修筑城防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邓艾死后三年,西晋议郎段灼上疏为邓艾平反:“邓艾心怀忠义却被扣上叛逆的罪名,平定巴蜀反受诛灭,着实可悲!他不幸有这样的结局,全是因为他刚强急躁的性格所致……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翁,怎么可能会谋反?臣建议重新肯定他的功绩,册封邓氏子孙,宽赦黄泉中的冤魂,令天下知晓邓艾的忠义。”
段灼为邓艾平反的奏疏被晋武帝司马炎拒绝了。在段灼上疏后的第六年,也就是邓艾死后九年,西晋朝廷才总算下了封诏书:“邓艾立下大功,他的子孙不幸沦为平民,朕哀怜他们,故此,封其嫡孙邓朗为郎中。”看得出来,晋朝为邓艾平反有些勉强,最后只封邓朗做了个芝麻大的官,实在有点小家子气。邓艾的结局,和蜀汉名将魏延颇有相似之处。因为在西晋时,卫瓘手握重权,倘若为了正义和公理给邓艾平反,肯定会侵害到卫瓘的利益,这对朝廷来说实在是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邓艾在死后第九年总算洗刷掉谋反的罪名,虽然这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了。
回到公元264年3月,邓艾、钟会、姜维,这三个魏国和蜀国首屈一指的实力派重臣,竟全部在几天内命丧黄泉。他们没有战死沙场,却因身陷错综复杂的阴谋败亡,不能不令人惋惜。而当初三位魏军统帅中,如今只有战术失败、被钟会陷害的诸葛绪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实在是因祸得福。西晋时,诸葛绪官至太常、卫尉,其后代也都显达于世。
再说卫瓘,他凭借剿灭钟会、平定成都之乱的功绩,后成为西晋重臣。卫瓘之所以功成名就,除了他卓越的谋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历史奔腾不息的长河中,他顺势而为,敏锐地站在正确的立场。不过,当杜预得知卫瓘谋杀邓艾的消息后,也忍不住叹息:“卫瓘身为名士,位居总帅,不以正道统御部下竟干出这种事,肯定会受到世人的谴责。”
在这里,必须要讲的还有卫氏家族在中国书法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卫瓘的父亲名叫卫觊,擅长篆、隶、草书,更能写商朝晚期的古文字,他和书法巨匠钟繇比肩。到了卫瓘这一代,其在书法上的造诣已远胜过钟繇之子钟会。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将卫瓘的章草书列为“神品”,又将卫瓘的行草、小篆、隶书列为“妙品”,评价极高。卫瓘在卫氏家族的书法流派中起到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也是卫氏书法的奠基人。可以这样说,卫瓘在谋略和书法两方面均技压钟会一筹。但是,钟氏书法并没有随着钟会的败亡衰落下去,相反,正是卫瓘的侄女卫铄(世称卫夫人)继承了钟繇书法的衣钵,卫夫人集钟氏和卫氏两家书法流派之大成,又把自己的书法精髓传授给了一位著名的琅邪王氏族人。这人的书法造诣由此登峰造极,正是被后世称为“书圣”的王羲之。
关于卫氏和钟氏两族的纠葛以及书法传承先说到这里,在后面,还有很多关于卫瓘的故事。
另外,卫瓘最初能担任钟会监军得益于荀勖的推荐,钟会被诛灭归功于卫瓘,因此,身为钟家外甥的荀勖也就免除了嫌疑。
还有钟会的幕僚——辛宪英的儿子羊琇,他始终谨记母命:“……君子在家恪守孝道,在外守节义,千万不能做出让父母担忧的事,若遇变故,唯有心怀仁恕才能保你平安。”当钟会起兵谋反时,羊琇不曾屈服奋起抗争,后来,他平安返回洛阳被封了侯。
和羊琇同时受到嘉奖的还有夏侯和。虽然夏侯氏在魏国的地位远不如前,但夏侯渊的第四子夏侯威和第七子夏侯和这两支还是相当显赫的。
愚者之智
公元264年的春天,一支队伍缓慢行进在巴蜀通往洛阳的道路上,刘禅带着他的皇室成员和部分蜀汉旧臣举家迁往魏都洛阳。自然,在这队人中,也包括蜀汉最后两位颇具实力的老将——廖化和宗预。
当初诸葛瞻刚刚执掌尚书台政务的时候,廖化打算拉着宗预一起去拜谒。宗预一甩手:“咱们都已年过七十,但求一死,这么拉下老脸去登晚辈权门,难道要让世人鄙视咱们贪恋仕途不成?”廖化听罢,点点头,就此作罢。
此时,宗预回忆起这些往事,内心无比惆怅:“元俭(廖化字元俭),等去了中原,你想不想再回荆州看看?”他们二人均祖籍荆州。
廖化不住回首凝望成都,径自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在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早把巴蜀视为家乡。几天后,二人相继在去往洛阳的路上忧郁而终。
“想不到啊,廖化和宗预都去世了……”刘禅哀叹。
这年5月,刘禅来到洛阳,接受魏朝册封为安乐县公。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刘禅受封的安乐县,和昔日曹髦受封的高贵乡一样,封地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他们的心理状态。
这天,刘禅受到司马昭的殷勤款待,在酒席宴中,司马昭为了试探刘禅,让歌伎演奏起巴蜀的音乐,在场的巴蜀故臣纷纷唏嘘感叹,更有人忍不住流下思乡的泪水。刘禅微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心绪的波动,可很快,他便挣脱哀伤情绪的束缚,又重新露出喜形于色的神情。
司马昭瞟了刘禅一眼,略带挑衅地问道:“你还思念巴蜀吗?”
我的真实想法为什么要跟你说?刘禅心里对司马昭充满鄙夷不屑,但他脸上却依旧洋溢着微笑:“这里很欢乐,我一点都不思念巴蜀。”
司马昭转身对贾充说:“人之无情,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不要说姜维,就算诸葛亮在世恐怕也难以辅佐。”
贾充回答:“若非如此,相国又怎能平定巴蜀呢?”
酒宴散后,蜀汉故臣郤正对刘禅说:“如果司马昭再这么问,您就回答说,先人坟墓远在巴蜀,每次向西方顾盼都会感到悲凉,没有一天不思念。”郤正毫无疑问是个耿直的人,但比起老练的刘禅,他实在显得太嫩了。另外再补充一句,郤正对姜维很是推崇,这在蜀汉臣子中也是少有的。
刘禅不忍伤害这位老臣的忠心,点头应允。
几天后,司马昭果然又问刘禅:“你还思念巴蜀吗?”
刘禅按照郤正的话一字不差地回答道:“先人坟墓远在巴蜀,每次向西方顾盼都会感到悲凉,没有一天不思念。”言讫,他闭上双眼,拼命挤出几滴眼泪。
司马昭看着刘禅这副样子,不禁好笑:“这话怎么像从郤正嘴里说出来的呀?”
刘禅瞪圆双眼,佯装惊讶:“的确是这样!您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