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道:“人之常情,朕甚能体会,殿下勿放在心上。”
罗敷一个激灵,果然什么壁角都听到了,连刚卸下来的夫人一称都叫得出口,真难为他帮她圆谎。但是什么叫“说的好好的她却跑出去”?
她磨了磨牙,躬身道:“陛下谬赞。 求陛下做个证,方公子三个月前在寿宴上送下官的这串水晶,就是少了个珠子的那个,不是下官偷来抢来的。这位殿下却一开始先说是她家长辈,”她朝安阳也轻轻弯了下腰,“是哪位殿下送她的生辰礼,之后又说是另一位殿下放在她那里保存的东西。语焉不详,下官听得一头雾水。只是,下官长在民间,没见过多少珍宝,十分舍不得这钏子,能不能请陛下做个决断?”
王放歉然地对安阳道:“御下不严,冲撞了殿下,是朕的过失。”
罗敷配合地行礼道:“殿下宽宏大量,还请不要与我计较,可是这东西——”
他清朗的嗓音不等她说完便响起:“夫人不该冲撞公主是其一,其二,你也实不应欺瞒公主,简直是罪加一等。”
安阳听到此处,冷笑一声,看来这狂妄至极的女人打错了算盘,王放岂是任其摆布之人?他语气似与夫人熟稔,可那又怎样,面对着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还能因小失大!
帘碧尖叫一声:“果然是你满口谎言,竟然在殿下面前搬弄是非,仗着这是方氏的地儿我们就不敢动你了?手钏失窃一定和你脱不了干系!”
罗敷心中猛然一沉,她到底为什么觉得王放就该向着她!醒悟来得太晚,她不禁蹙起眉,脊梁骨顿时渗出几滴冷汗。
王放望着她锁紧的眉心,无声一叹。
迎朱释然,她本就觉得罗敷不对劲,连洛阳的人都不帮她说话,她们又有何理由对她客气?遂冷冷道:
“夫人若是识相,今日贵国陛下作证,当着公主的面磕几个头认错罢了,我们将水晶钏子带回去。你可不仅诓了我们殿下,欺的还有贵国之君,幸亏陛下公正,不然我们公主碍着陛下,也不好堂堂正正地讨公道。”
罗敷喉咙里如卡了块石头,深吸一口气,最终只硬邦邦地说道:“这是我的东西。”
原先她准备回房之后找他们商量拿回钏子,不想扯上王放,所以一个劲地往方氏身上推,这下倒好,人家根本不领她的情,明明知道来龙去脉却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真叫她……他两盏茶之前还替她饮下一杯酒,在方琼面前说三道四,她就知道那些都做不得数,他这种人还能认真到哪里去!
罗敷鼻尖有些发酸,阴沉着脸,“陛下若是不清楚,就叫方公子出来对质,什么叫欺瞒公主?下官虽不在九品之列,却还容不得这样……”污蔑二字还是没能说出,她越说越小,尾音也颤了颤,赶紧提了嗓门稳稳道:“陛下可能误会了。”
帘碧柳眉倒竖,“你还狡辩!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带回去!”
安阳举起一只手,“急什么,帘碧,这可不是我们大梁的惠民药局夫人。人家自有上峰处置呢。”她缓步走到罗敷跟前,忽而“扑哧”一声笑出来,“女郎,你瞧你,长得清清秀秀的,怎么连和男人的那点子事儿也搬出来炫耀啊。”
她的声音仿佛娇嗔,仅剩的一枚护甲徐徐攀上罗敷的额头,目中冷光一闪:“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认罪么?”
罗敷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力气,手上轻巧一掠,安阳防备心甚重,急急往后退去。定睛再看时,只见右手小指露出一茬光秃秃的白色指甲,那枚护甲已拿在对方手中。
她要慢了一步,只怕那极尖的指甲套会戳瞎眼睛,想想就疼。
“你!你……”安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的指甲被人弄断有些日子了,一直戴着密封的护甲,此时被罗敷揭了短,恨得咬牙切齿,“给本宫带回去!给本宫——”
灰衣侍卫只听命于自家公主,所幸没有得到切脖子的命令,当下腰刀一横,架着罗敷就往帘后大步行去。
她敛了双目,心中默数。出了这个门,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能回来也罢,不能也罢,总之永远不想再看见这里。
不想看见这里的所有人,尤其是他。
缓缓数到三,王放含笑的声音在背后悠悠地飘过来,钻进她的耳朵:
“夫人诓公主殿下确是不对,这水晶钏子分明是朕赠你的,何时又与方公子有了关系?”
雅间里瞬时鸦雀无声。茶水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冒泡,热腾腾的蒸汽袅袅腾起,如同美人轻拢慢捻的兰花指。
两旁力道霍然一松,罗敷僵硬回头,脚下踩到瓷杯碎片踉跄一崴,眼疾手快地撑着花罩站好。
王放刚刚还在榻前,这会儿却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他的步子也太轻太快了,她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她最烦他这样。
好像她现在回忆起来他做的任何事,都只想拿银针扎他小人,一根一根,扎的和刺猬似的才解恨。
“没事扯方琼做什么,编的倒挺顺畅。”他低声说道,温热的呼吸都触到了她颈侧。
罗敷瞪着他,瞪了一会儿,自己慢慢垂下头,嘴唇极轻地动了一下。
道行低,别班门弄斧了。
王放看着她咬红的下唇,眼神柔和了些许。他的侧脸在明亮的光线里格外夺目,睫毛的影子安然地扫过高挺的鼻梁,好看得教人移不开视线。
安阳盯着他眯起眼,这算是冠冕堂皇的挑衅了,这件东西来头大得很,夫人也值得仔细调查,不料他并不按常理出牌。若说与男人有关系,她看不是那位酒楼东家方公子,而是这个风华卓然的国主吧!一国之君说话无需顾忌,说谎自然也无需顾忌。
洛阳男人的眼光着实差了些。
她隐觉不妙,看这情状,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吃亏后被三言两语摆平,眼下的局面,亦是他引导的。他究竟想做什么?
王放怡然道:“朕三月前亦去为端阳候爷祝寿,亲自将这钏子送给夫人聊表谢意。夫人体谅朕心,此事若是透露出去,朕不免被那些御史台的折子弄得如履薄冰,说朕擅作主张越法理而行。”
罗敷继续看着脚尖,他能编,她就不能编了?虽然水平天壤之别,本质还不是都一样。
“之前拜托夫人一件私事,夫人完成得尽善尽美,朕从宫门走出一段路才记起没带赏赐,便顺路去了方氏开的点翠坊,捎了只水晶手链,不是新货,就算被人知晓,也能为朕和夫人免去许多麻烦。公主觉得如何?”
罗敷等他说完,将掌心握着的护甲随手一扔,正扔在帘碧脚边。
帘碧身子一俯,迎朱赶忙制止她,小声警告道:“不要命了!”别人抢了殿下的东西,这厢还抛在侍女脚下,捡了可不是成了靶子?
安阳的表情很是精彩,胸口剧烈起伏了数次,冷冷开口:“本宫误会了夫人的一片好心,陛下不会让本宫给她赔礼道歉吧?言不实,就怪不得本宫的人把她当做罪魁祸首。还有一事望陛下清楚,这钏子确确凿凿是我大梁皇室之物,不管因何缘故流落到贵国,总是要认祖归宗的,本宫可以出价将它买下。”
认祖归宗?罗敷实在不愿在这几句话上纠缠,正要开口,一只手突然拍了两下她的左肩。
王放态度很好地道:“朕已把东西送了夫人,这些小事朕不想管,一切由夫人定夺。”
罗敷淡淡地说:“既然陛下已经挑明,下官也就不再解释了。陛下送的东西,下官放在家里上香供着还来不及,怎会转手卖给他人?”
安阳嗤笑一声,从袖中拿出那串晶莹欲滴的绿色晶石,在指尖一颗颗拨过去。
“卖?用得着你们卖?”她掩着嘴角,婉转道:“今日安阳亲识陛下风姿,实为有幸,奈何还有要事须办,就此别过。”
她左袖一挥,优雅地行了个惯常女子的礼节,身后一帮人齐刷刷弯下腰来对着王放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