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探到什么了?”
安阳坐起来,慢慢地抚着银鎏嵌珠的护甲,沉声道:“你过来说与我听。”
灰衣女护卫走近榻前,迟疑低声道:“奴婢守在那房间外的房梁上,听见里面两人唤第三人……”
那两字被极轻地吐出,安阳脸色骤然一变!
“一人据说是莫辞居的方氏东家,还有一人就是在二楼碰见的年轻女子了,此人并不是乐师,他们商谈的乃是关于方氏扶持惠民药局的事情。”
“什么!你没听错?”帘碧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又笑道:“想是这洛阳的主子学戏本子上微服私访,却被咱们逮个正着……可惜只是说说民间平头百姓的事,若是国家机要,咱们主子可要重重赏你呢!不对……在楼底下碰见的那位公子不会就是……”
她语气一转,惊讶地望向安阳,“主子?”
安阳一言不发地在屋内踱着步子,厉声道:“闭嘴!还嫌不够乱吗。”
洛阳盛氏皇族都是谨慎狡猾的性子,到她这儿就反了不成?若真是……真是那位传闻中受以虞舜之字的国主,那事情哪里会有这么简单!十有□□是故意给她听去壁角的。
她的眼前又滑过那人侧身让开路的情景。玉树之拂,芝兰之曳,举止是人间罕有的清贵,倒像是别人在给他让道。还有那双墨玉一般的深眸,她不能再熟悉了,是上位者独有的微凉。
帘碧乖乖地不敢再多言。她的目光顺着安阳公主交握的素手移到那张秾丽的脸上,觉得事情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迎朱去截人算是太岁头上动土,可对方不知他们身份,一个隐藏身份的君主有些头脑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公主这般神色,莫不是太过紧张了罢。
安阳用手正了一下鸦鬓上的雪兰花簪,轻哼一声:“叫迎朱快些回来,不管有没有拦到人,今日我定要看看这莫辞居到底有何玄机。”
一国之主的名号自是无人敢冒充,他孤身在外,会清闲到没有暗卫保护?派出去探听的人能安全回来,绝对是在他计划默许之中。自己一行人虽十分小心,连称呼都不透一字,但只怕楼下那初初一面,他就已经留了心,这方圆几里,说不定盯梢的人都有不少。
匈奴的侍卫能潜入洛阳,大喇喇地坐在楼里充顾客,洛阳的人自然也训练有素,至少天子脚下,不会比她带来的人差。
安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一路风头太盛。但只是弹指的功夫,她眼波一扬,宛若芍药花的面庞却显出丝微妙的飘忽来。
国主么……她倒差点忘了为什么和母亲赌气来南齐的。
她走到隔间里的西洋穿衣镜前,细细端详着自己素净的月白色长锦衣。镜子里映出年轻女郎窈窕修长的身段,绣着五色梅纹的领子里敞露一截皓白如雪的颈项,两粒翡翠耳坠在肩上三寸纹丝不动,于玻璃面上闪着淡金的光,端的是风雅明艳,如珠如宝。
帘碧如同被人敲了一棒子醒悟过来,期期艾艾地道:“主子……您这是要?”
安阳蓦地转身,沉声道:“我想好了,无论怎样,让迎朱把那女人带回来。咱们是什么人,何时怕了这些麻烦不成?”
她又对着镜子学着母亲笑了笑,那笑容像她的嗓音,天生冷而从容。
安阳满意地重新坐回榻上,理好厚重的锦袍。
热水冲开,一片嫩绿的茶叶在骨瓷的盏里徐徐沉下去,第二片摇摇欲坠,尖尖的末端悬浮在澄澈的水中,一点点地降下……
“笃、笃、笃。”
侧门拉开,屏风后婉然走出个桃衣花颜的侍女,朝安阳福了福身,“主子,人已带到了,这是她手上那串水晶。”
安阳的眸光还停留在打开的诗集上,略抬右手,帘碧拿张纯白的蚕丝帕子托着那手钏,放入她掌心里,又传了跟去的灰衣护卫的话。
晶莹圆润的珠子映入眼帘,她瞳孔倏地缩紧,心中彷如被刺了一下。
隔了许久,安阳才不紧不慢地仰起头来,正眼去看一丈开外的人。
帘碧刚要开口,就被迎朱制止了,小声解释道:“我方才言语试探不出什么,但决计是可疑,那个雅间里原本进去的两人也全部不见了,很是不对。主子的直觉向来准,我们听命行事。”
两名侍女亦望向护卫手边的人,她与中原人长得没什么不同,只有一双浅褐色的眼,清静地回应过来,让人觉得她根本没将人放在眼里。
真是不自量力。
罗敷被带到了安阳公主面前。她隐约觉得这群人的身份不止是有钱人这么简单,这些应不是本地人,北方官话标准,字正腔圆。匈奴南下洛阳的一般都是商人,而洛阳的商人无论再怎么富得流油,都不会给普通的奴婢袖子上镶毛皮。
她也在观望这个妆容精致,慵懒矜贵的主子,生的是极美的,眼梢却有凌厉的锋芒,叫人心里不舒服。
对方一眼就能认出自己手腕上的链子,那就是晓得苏氏家里头的私事了,又是这么一副惹不得的样子,该是哪个宗室女眷?但女眷能冒充商人之属混进关口么?必定手上还要有权,不然就是有人刻意把人送到这里的。罗敷不太懂衣料首饰,她这般素净又耀眼的打扮却勾起她几缕依稀的印象,却愣是想不起来。
宗室?匈奴的宗室断的差不多了,这两朝封的郡王也都是外姓,至于和皇室关系不薄的,只有太后那一支。
罗敷暗叹一声,怎么又牵涉到这些了,她发誓真是路上随便碰见的啊。要确实是太后一党,她今日恐怕凶多吉少,要知道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凭空冒出来一个未除尽的苏家血亲,无异于瓮中捉鳖了。十年前他们连玉霄山都敢闯,吃了些亏才罢手,这回她送上门来,整一个任君处置的下场。
王放和方琼一点动静没有就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这两个狼狈为奸的人事先算计好的。她把父母师父的在天之灵都念叨了一遍,又默默祈求婆婆保佑,接下来扯不扯的完就全靠自己本事了。
罗敷对自己扯淡的本事向来很不放心。
“小姐若是看上这二手钏子就拿去,无需和我一介民女计较。”
安阳微微一笑,红唇的弧度煞是勾人,“女郎也是北方人呀,这里的北人可少呢,请坐吧。哪儿的?”
罗敷不假思索地摇摇头,答道:“多谢女郎好意。我是国朝永州人,隔了座玉霄山就是北边,挺近的,现在承蒙方氏抬爱,在京城做惠民药局的夫人。”
安阳撇下杯子,似是十分好奇,绕着她走了一圈,“惠民药局呀,夫人亦算个流外官,月钱三两纹银,一个女郎家倒是不易。不过……”她压低了嗓音,“恕我直言,这钏子就是少了颗珠子,也不止你一年三十六两的官俸。那点翠坊的老板我已派人去问了,他究竟是不是老眼昏花便宜了女郎,我们在这儿听上几首曲子,口供便到。”
迎朱肃然道:“女郎还不说实话吗?我们主子对这钏子熟悉得很,到底是怎么来的,迟早会知晓。我看女郎生得好人家的模样,必不会是偷的抢的。”
罗敷深吸口气,给自己灌满了气势,郑重道:“那个……实不相瞒,”她的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三个月前端阳候家中做寿……方公子把我叫去谈药局的事,顺便送了这东西给我。”
帘碧捂嘴笑道:“如此这般么,那对面房中做东的酒楼老板莫不就是方公子?哎呀,那位公子眼光真是……原来洛阳的商人都好这口。”
罗敷用心记了一下这个侍女长什么样,继续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早腹诽了一百遍。
“须知这齐人的雅好和咱们北方人不太相同,帘碧,你就不要擅自揣摩了。不过……”安阳突然冷冷地说,“听闻那位方公子与你们君上不睦日久,连爵位都被削了,这手钏可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人能碰的,只怕他并无这个能耐弄到手。”
她拨了拨一绺落在肩上的墨发,款款提着裙摆走到一名灰衣护卫后,摇首叹道:
“实话告诉你,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串链子,家传之物,本来就不应外流。况且戴着它的人,能活着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多了。你今日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是想留你一条性命也没办法。”
罗敷笑道:“女郎似乎很笃定能将我留在这。你心中有疑,大可求证,只是我一介局外人,不好评价你的家事。我言尽于此,女郎该不会认为方公子和另一位与我同行的客人会放任不管吧?”她现在还真挺希望对方去求证的,毕竟拖时间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