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跌倒在地上,抬头看去,一张似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脸孔,正低头朝她看来。然后,一块湿润的带着浓烈麻醉药味道的毛巾盖在了她的脸上。
失去意识之前,柳絮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马德。
4
仿佛有巨象长鸣,那深沉厚重的嗡嗡声自无名之处而起,震颤着柳絮的骨肉和血液,最后连魂魄都酥麻起来,柳絮的意识随之回流。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声长鸣犹自横亘着。久久不散。她记起了这小时候常常听见的声音,是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
她躺在一处柔软的地方,睁眼看到的是有着大摊锈迹的铁皮屋顶,她想自己是躺在一张沙发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全身依旧酸软无力,没能成功。
“很多年没见了吧,老同学。”
一个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事到如今,已经是图穷匕见之时,这出在幽幽暗暗的舞台上绵延了许多年的生死剧,就要拉下帷幕。
柳絮心思出奇的镇定。她正面对着杀害郭慨和文秀娟的凶手,一种特殊的力量此刻牵引着她,使她远离愤怒或者恐惧这样平凡的情感,她似乎预感到了终结,仿佛一切都早已经安排好,接下来命运就将展示结局。
柳絮攒了一会儿气力,把双腿先从沙发挪到地上,然后手、脚和腰一起使力,让自己勉强正坐在沙发上。马德就坐在她对面看着,没有干涉,让她保持了体面。
柳絮没有去瞧马德,而是打量四周。
放眼看去,柳絮心里骤然一紧。刚才死生无惧的平静,立刻就被打破了。一重又一重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而来,让她有深陷重围之感。
柳絮定了定神,意识到这种压迫感只是来自无生命的雕像而已。在她的周围,在这间一眼望去三四十平方米的铁皮屋子里,摆放着数十尊形形色色的雕像。这些雕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象、牛、马等动物,都不知在风雨中矗立了多少年,不仅斑驳,而且多有缺损。然而这历经了时光的斑驳和缺损,每一片每一段,都像为它们点燃了灵魂之火,令它们不言不动,却凛凛然蕴了股神气。而今它们汇集在这间小屋子里,高低错落地摆放着,仰面俯首向各方,似在无形无影间切切密密地交流着什么。
屋里的其他陈设极简单,一张方桌几把椅子加上柳絮躺着的沙发而已,侧身于这些雕像之间,变得毫无存在感。靠柳絮右侧有一排大窗,窗外空茫花一片,便是黄浦江了,现下天色未晚,可以看见对岸浦东的幢幢高楼。
“我这是在哪儿?”柳絮问。
这就是柳絮的第一句话。她没有问你为什么抓我,你抓了我要干什么,也没有怒斥马德是个冷血的凶手。就像马德说的第一句话一样,平凡而普通。
“一座孤岛,”马德说,“这里大概是市区最后一片废旧堆场了。其实已经废弃不用,地还荒着没清理。可惜我们开车进来的时候你没能看见,这景色是有点壮观的,几层楼高的钢铁垃圾,还有废弃的车壳子,一座立体的坟慕,迷宫似的,车小虫子一样弯弯绕绕地开。开到最里面就豁然开朗,临着江边一大片的空地,空地里一个二层高的天台,我们就在天台上的铁皮屋里,有那么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马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墙上的窗前,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头像,原本应该是个全身像,脖子往下已经不见了,只留个小脑袋对着窗外,颇有些诡异。马德手搭在孩童脑袋上,向外张望。
“这里看出去的景色,你在其他地方见识不到。往你这一边看,黄浦江上轮船如过江之鲫,对岸高楼鳞次栉比,如果到了晚上,一片灯火辉煌间还闪着各种霓虹广告,终夜不息。黄浦江是上海的生命河,你可以见到这座城市的生长和活力。”马德说着他背后的景色,仿佛正目睹。
“但是站在我这里看出去,是一片又一片巨大的废弃物堆成的废城,是科幻片里世界末日后的城市模样,好似这座城市已经死去多时了。而我们所处的这间屋子,就在生与死之间。这是看堆场的老头子一手弄起来的,他在这里一住几十年,也是个奇人。”
马德轻拍着孩童的头,说:“这些都是他从下面的废旧破烂里淘出来的,一个人住孤单吧。外面的平台上也有,下面靠平台的空地上也有,像个石人阵似的,是不是感觉有点可怕?他几个月前得病死了,现在知道这座城市里有这么一处隐秘的废城桃源的,也没几个人了,有一天这里开发了,一切全都被清理掉,也就再也不存在了。最近这两三个月,我常常会来这里,一待就到深夜。我发现和这些雕像在一起,反而是会格外孤独的,你觉得和他们在交流,其实却又没有。这种反差。再看看两边截然不同的景象,你会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醒,更能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马德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时刻,一切已经发酵了太长的时间,整整九年,今天,他要亲手把裹尸袋的拉链拉上,把棺材板的钉子钉上,让尘归尘土归土。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变得自如起来,他的声线变得松弛,语气变得舒缓,就像真的只是在和一个老同学聊天。
“最近这两三个月?你是说,从知道我重新调查文秀娟开始吗?”柳絮问。
马德绕着房间走了半圈,站到对着黄浦江的大窗前。
“是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回答。
“还记得那天王唯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你根本没有放弃,还有一个警察在帮你。我特别害怕。我站在这里,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去,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黑夜流淌在灯火与星光之间。一直到凌晨,我感觉到背后的废墟、沉默的雕像把我和面前的世界连接在一起。一下子,我就想通了。我在怕什么呢,在文秀娟已经死去九年的今天?”
马德踱回到柳絮的面前,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一只脚。
“既然九年前就已经开始,只有一路走下去,直到终点。今天,我和你都站到了终点,我想问你,后悔吗?”
马德却没有等柳絮的回答,而是略略侧过头,对着另一个方向说:“老费,怎么你就想一直躲着了,有意义吗?”
费志刚从一扇门后走出来,远远地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看着柳絮,脸上神情复杂。
柳絮有十天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她还记得费志刚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说“我去上班了”,几小时后,她在精神病院门诊大厅见了他最后一面。
此时此地,两人重逢。
“你在尸池里把我捞上来,为的就是今天么?”柳絮说,“我真希望我们从来不曾认得。费志刚,你很恶心。”
费志刚怔怔地看着她,竟淌下眼泪。
柳絮却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瞧着马德,问:“所以,文秀娟是你们两个害死的,再加上战雯雯?那么郭慨呢?”
“不是我们两个,也不是我们三个,柳絮,你还不明白吗?不过没关系,我们是老同学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愿意,所以至少我会让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不用说得这么好听,马德。你只是需要我来做听众,对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会减轻一点你的负疚感,还是会增加一点你的满足感?”
“你真是让我有点儿吃惊了,老同学。”马德看了费志刚一眼,说:“老费,你见过你老婆这么犀利的样子吗?”
费志刚没有回答。
“看来今天我们不会很快结束,老费,要不你去弄点咖啡吧,我有一袋蓝山扔在厨房的,还有咖啡机也在那儿。”
费志刚叹息一声,扭头离开了房间。
“那么,真的是所有人,对吗?委培班的所有人!”柳絮并不理会丈夫,盯着马德的眼睛问。
“也对,也不对。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战雯雯,没人真的想杀文秀娟。”
马德的眼皮微微垂落,像是在回忆九年前的往事,原本洒进房间的一缕斜阳忽然不见,整间屋子阴冷黯淡起来。柳絮双手使力调整了一下坐姿,发现身体软麻无力的情况没有得到一点改善,也许马德还对她用了点其他药物,来确保安全。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毒理实验室做过一段时间的实习生。”马德开口说道。
柳絮的心脏不禁怦怦地跳起来,她甚至觉得文秀娟的魂魄就飘荡在旁边,和自己一起倾听着。
“作为实习生,通常我都会留到最后,把实验室收拾干净。因为那儿特别的安静,所以很多时候,我会一个人待在毒理实验室看书。我总是把灯都关了,只在一个角落里留一盏小灯,那个地方比较隐蔽,谁要是经过的话一眼是看不见我的。三年级刚开学,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毒理实验室看书,就听见有动静,悄悄走出去,发现是战雯雯。她偷偷摸摸地东翻西找,我站在她后面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她应该是在找药物。我直接就问,你是在找毒药吗?她吓了一跳,非常非常的紧张,可她完全没有否认,说对的,我在找能把文秀娟毒死的东西。这反倒把我惊到了,我没想到她这么坦白,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而且,在看到我,并且被我猜出要干什么之后,战雯雯又回去继续找了,像是我不存在。我傻子一样站在那看她找药,然后问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项伟,可你为了给他报仇要做到这一步吗?她说对的,文秀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现在就报警,要么就只当没看见过我。我当时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是劝不住的。陷入爱情里的女人,往往把对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虽然其实战雯雯只是单相思。她说那些话很平静的,平静到让我觉得,如果她找不到合适的药物,会直接拿一把水果刀去捅了文秀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