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根香烟。”文红军拿了根红双喜点上,狠嘬了一口。
“我一直是更喜欢大女儿的。文秀娟太乖巧,心思重,这个我一直晓得的。秀琳去了以后,我也只好供她上大学,她考得那么好,没道理再压着她不是?”
文红军又恶狠狠地连抽了好几口烟,转眼半根烧没了,大口大口的烟雾吐出来,把文红军的脸掩在后面,模糊不清。烟头一明一灭间,往事也在心头重新浮现。
“文秀娟死前一个多月,住了几天医院。她对我说没什么事情,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担心她身体出问题,就自己跑去医院看她的病历。这一看哪,就看到她化验寄生虫卵的单子了。大概因为我一直觉得这小孩的本质有问题,所以马上就疑心她了。可是疑心归疑心,我又不敢真的相信,她们毕竟是亲生姐妹啊。那个时候啊,我一边对自己讲不会的不会的,一边冲到学校去看她,一分钟都没有耽误。但是看到她的时候,我又不敢去问了,怎么问呢,直接上去问你有没有害死你姐姐?我就远远看着她,心里想,这是我生出来的种啊。那是中午,我在食堂找到她,就跟在她后面走。她没回宿舍,进了一栋教学楼。还和一个同学吵起来了。那个时候她没藏住,流露出来的东西,我却一点儿都不吃惊,那就是她,那么多年都没有变过。还怀疑什么呢,我用不着再骗自己了,她做得出这种事情。我真想冲上去扇她一巴掌,我要问问她为什么心肠这样毒,我更想抽自己,这是我生出来养大的。”
说到这里,文红军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停了下来,脖子上青筋鼓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柳絮一句话都不敢说,客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柳絮以为文红军会无声地流泪,为这段悲哀的过去痛心哭泣,但终究没有。他慢慢地平复下来,不,不是平复,其实更像是瘪了的气球,从原先的膨胀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他本就满脸皱纹,支撑着他的精气神一旦被抽掉,就成了个彻彻底底的老人。
文红军靠在沙发上,当年感受到的无力再一次席卷全身,将他淹没,这就是命,难以逃避无从抗拒。他拼尽全力能攒在手心的东西,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其他的,是管不了的。
“她吵完架看见我,问我干什么来了,我啥也没说,就这么回去了。这个女儿我生出来,是我的罪孽,是我前世造的业,今生来还。这个孽种我收拾不了了,只好交给老天爷去。所以,不管后来她发生了什么,都是报应。”
“可是,那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柳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红军挥了挥手,似乎特别不喜欢听到这样的提法。
“亲生骨肉?那她有没有当秀琳是她的姐姐?有没有当惜娣是她的妈妈?哪里还有什么骨肉亲情!”
柳絮心里陡地一震,文红军提到了包惜娣,这又是指的什么事情?她知道文秀娟的母亲长年植物人卧床,这难道也和文秀娟有关系?
柳絮一阵恶寒,已经死去的文秀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甚至不敢深入地想下去。
柳絮知道深究文秀娟还做过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并无法让她获得文红军的协助。也许文秀娟真的是罪有应得,但是郭慨呢?郭慨犯了什么错,是因为帮助自己吗?
“文叔叔,这么多年以来,您自己一个人照顾阿姨,一定特别辛苦。可是,如果文秀娟还活着,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这家里的境况不会是现在这样。”
柳絮豁了出去,既然文红军对文秀娟再没有亲情,她只有华山一条道,冒险说出她自己都恶心的话了。
“她要是还活着,现在一定是特别有名的医生。她这个人,多么想出人头地啊,她也的确是有那份本事的,特别是走出学校,进入社会,她会比我们班任何一个同学都前程无量。”
“你是说她混得好了,还能想着尽孝心吗?”
文红军失笑。
“她不会扔下这个家不管的,除非出国,只要她还在上海生活工作,这个根就割舍不掉。她多要面子多聪明的一个人啊,不认爹娘的蠢事不会去做的,哪怕是装,她也要用尽资源把这个家维持好。她还会用心给阿姨找国内外的治疗新方案,因为如果阿姨醒过来,对她的名声前途都有推动。所以,要是文秀娟还活着,也许阿姨早就醒过来了。可文秀娟被害死了,所有这些可能都不存在了,毁了这一切的人到底是谁,您不想知道吗?让您和阿姨变成现在这样的人,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文红军把手机紧紧握在手掌心。柳絮的话并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他了解文秀娟,她也许会一直伪装下去,把“学医是为了照顾母亲”这句承诺履行吧。
“你是为了什么呢?”文红军问,“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来说服我。你不是为了文秀娟吧。”
柳絮知道刚才的一番话终于起到效果。而现在她的回答,将是说服文红军加入的关键!真的要说自己是要为郭慨报仇吗,郭慨毕竟和文家全无关系啊。原本柳絮计划照实说的,但现在心中打鼓。有没有更好的理由去打动文红军?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有短信进来。
柳絮道了个歉,从包里拿出手机。她不是为了看短信,而是想借此多争取一点时间,看看会不会有灵光闪现。
她刻意把动作放得慢一点,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其实却是失焦的。
快逃!
短信的内容只有这两个字。
柳絮把手机慢慢放回包里。并没有灵感闪现,还是照原计划,说出郭慨吧。
这时刚才看见的内容才真正传达到脑子,柳絮愣住,连忙再把手机拿出来。这回,她终于看清楚了这则由陌生号码发来的示警短信。
她一个寒战打得全身都麻了。
怎么可能,文红军怎么可能害自己?
但项伟都背叛了,自己不是也没能想到?示警者是谁?和上次的是同一个人?但上次不是战雯雯为了分化项伟才发的短信吗?在电光火石间,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
柳絮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去把这一切理清楚,现在最首要的,是确认这条示警是否如实。
“文叔叔,有些东西我今天没带过来,要不我去取一下,您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查清楚这个案子了。”
文红军一愣,说:“你来都来了,先说给我听听看。”
柳絮站起来,说:“我还是去拿一下吧。”
“你等等,你说你已经知道了谁是凶手,真的是你们委培班的同学吗?到底是谁?”文红军郑重地问。
“我会告诉你的,文叔叔,在我下次来的时候。”柳絮强作镇定地说。试探的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此时她再顾不得礼貌,拿起包径直走向门口。
“等一下。”文红军腾地站起来,两步跨到柳絮面前。
柳絮怕得双股战栗,要弯腰去穿鞋子,手臂却被一把抓住了。
“你不能走,”文红军恶狠狠地说,“你得留在这儿!”
所有刚才的那些悲伤痛苦无力此时全都不见,他横下一条心,必须把柳絮留给马德。
柳絮觉得手臂像被铁箍箍住,忍不住尖叫起来,怕得几乎要崩溃。情急间她俯身一口狠狠咬在文红军手臂上,文红军痛呼一声松开了手,但另一只手一把就揪住了柳絮的头发。柳絮涕泪横流,心里却知道一定要拼命。她飞起一脚要踢裆,却只踢在文红军左腿外侧,再屈起膝盖要顶,总算不轻不重地撞中一记。文红军闷哼一声,终究是太多年没有和人打架,一时也朝柳絮下不去死手,冷不防脸上又被胡乱拍了两记。这回柳絮总算挣脱出来,顾不得去穿鞋了,穿着拖鞋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柳絮冲到电梯口,拖鞋也跑掉了一只,拼命用手去按向下按钮。电梯不知还要多久才上来。柳絮意识到等电梯是个特别特别蠢的主意,胆颤心惊地回头去看,发现文红军并没有追出来。这时“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柳絮松了口气,冲进电梯,按一楼,门慢慢合起。
柳紧长出一口气,用袖管擦去脸上的涕泪。
电梯门合拢的最后一刻,一只手插进来,门重新打开了。
并不是文红军,而是另一个年轻男人。他走进电梯,对着柳絮笑笑,那笑容说不出的诡秘得意。
柳絮一脚踹在他裆部,这回踢准了,男人的脸皱成了一团,哀叫着倒在地上。柳絮冲出,推开楼梯间的门,直奔下去。
她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因为接连受惊,一系列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反应,脑袋里一片空白,天地都是旋转的,眼前的楼梯转着圈绽放,仿佛无穷无尽。
她猛地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