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约莫走了两刻钟,来到东条胡同。
东条胡同最里头有座一进小院,黑漆木门,青砖粉墙,墙头爬着蔷薇枝蔓,此时正值花期,蔷薇花开得团团簇簇绚烂无比,有蝴蝶蜜蜂穿梭其中。
萧砺走上台阶,叩响黄铜辅首。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木门“吱呀”开了,走出身穿灰蓝色裋褐的小僮。
小僮约莫八~九岁,生得很周正,瞧见萧砺,清脆地招呼道:“四哥。”
萧砺问道:“小十一,义父回来没有?”
“回来了,刚还问起四哥。”
杨萱纳罕不已。
萧砺行四,面前的小僮排行十一。
看来这位义父收养了不少义子,也不知道是何种人物。
正思量着,见萧砺已经迈步跨进门槛,她紧走两步跟上,可萧砺猛地又停住步子,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粗大宽厚的手掌,上面密密布着薄茧,还有两道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划痕。
直直的,就伸在她面前。
杨萱略迟疑,将手放了上去。
萧砺极快地握住她,牵着她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西窗下种一排芍药花,东窗外种了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树荫下摆着藤桌藤椅,有人正手捧茶盅望着满树淡紫色的花朵发呆。
那人约莫三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看上去非常斯文。
不是司礼监的太监范直又是谁?
萧砺上前两步,低唤一声,“义父。”
范直将视线从天上收回,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了数息,“哦”一声,“小四找我?”
萧砺松开杨萱,整整衣摆,跪在地上,“我相中了一个女子,请义父成全。”
范直打量杨萱两眼,“你是杨修文的女儿?多大了?”
杨萱咬咬唇,跟着跪下,“杨二见过公公。我就要十三了。”
“好年纪啊,正水嫩的时候。”范直浅浅一笑,对萧砺道:“你既然瞧中,收了便是,这种小事还用得着知会我?”
萧砺道:“杨大人一家昨日被缉拿入狱,二姑娘侥幸逃出,正巧被我碰见,便收留她一夜。镇抚司那边仍在追查她。”
范直轻轻啜口茶,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杯壁,“小四,你真会替我找麻烦……”
第80章
萧砺低着头,恭声道:“杨大人为人端方, 曾在殿前侍讲, 其忠心如日月可鉴,绝非叛国忤逆之人, 此次只是为人所惑误信他言, 大可有商榷之处。”
“为人所惑?”范直放下手里茶盅,冷笑声, “这话要是用来说张铎等年青学子或许能说得过去, 杨修文年已不惑, 饱读诗书能轻易被别人言语所动?他要是不鼓动别人,罪名想必不至于这样严重。”
杨萱紧紧地抿了抿唇。
范直所言没错,这两年多,杨修文终日为靖王奔波,数次联合文人学士上书替靖王正名。
可不管怎样, 杨修文毕竟是她的父亲, 生她养她教导她这许多年, 便是有一线生机, 她也得尝试。
想到此, 杨萱低声道:“正如公公所言,我爹读了大半辈子书, 腹中多少有些文墨, 如果他能弃暗投明, 辅佐太子或许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即便不成, 回乡下教孩童读书,也能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还请公公从中周全。”
范直鄙夷地笑了,“你爹殿前侍读好几年,如果有惊世之才早就提出来了。古话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仗着会拽几句诗文,个个把眼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劝过他,你爹自诩为西汉苏武,不肯屈节辱命。哈哈哈,他是苏武,太子殿下是谁,是单于蛮夷?”
笑声讽刺之极,又含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杨萱心里明白,内侍经常被轻视,尤其杨修文等文人,见到内侍真正是眼高于顶,连正眼看一眼都不肯。
范直不知受到多少白眼,现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能够一雪前耻,又怎可能在太子面前说项?
杨萱暗叹口气,不安地挪动了下膝盖。
刚跪下时候不觉,跪得久了,只感到有股湿气从膝头顺着周身脉络丝丝缕缕地渗上来,酸而且痛。
萧砺察觉到她的动静,忽而挺直脊背,沉声道:“义父,我愿以军功弥补杨大人之过犯,只求能免除死罪,饶他性命。”
“胡闹!”范直一把抓起藤桌上的茶盅,劈头朝萧砺砸过来。
萧砺仿似没看到般,不闪不避,杨萱却“哎呀”惊呼声,本能地抬手去挡。
茶盅蹭过她的指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溅出的茶水洒了萧砺半边身子,有几片茶叶挂在他衣袖,随即落在地上。
范直犹不解恨,继续骂道:“杨修文算是什么玩意儿,值当你用军功去换,去年冬天怎么没被雪崩压死,也省得让你气我?天底下漂亮姑娘有得是,”伸手指一下杨萱,“比她强的也不是没有,明儿我就给你寻十个八个过来,由着你挑,个个鲜嫩得跟水葱似的。你是猪油蒙了心,家仇不打算报了?”
萧砺低声道:“我,我只喜欢杨二姑娘……事有轻重缓急,家仇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这一时,可是杨大人的性命便在这数日之内。”将头俯在地上,“求义父成全。”
范直看着人高马大的萧砺伏在自己脚前,又扫一眼旁边眼圈通红,却强忍着不落下来的杨萱,一时气急,抓起茶壶便要砸,想一想,将茶壶放下,抬腿踢向萧砺肩头,“滚,赶紧滚,别让我再瞧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