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横不打马虎眼,开门见山道:“内奸之事你不要再想了,斯人已逝,功过皆散,往后他还是你师父,也还是我敬重的大师兄,明白吗?”
闻言,孟七七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心中虽有猜测,可当周自横盖棺定论时,他仍旧没有缓过神来。
“你真的确定吗?”他喉咙发紧。
“我不会拿他的名誉开玩笑。”周自横难得的正色。
话音落下,孟七七便知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周自横特意书信一封请郎胥入关,为抵挡妖兽是原因之一,更多的,是为了老阁主之死,以及那个可能存在的内奸。
他失踪前特意将白面具之事告诉了他最信任的人,可剑阁之人竟对此一无所知,为什么?因为这个人,恰恰就是内奸。
郎胥说,当年一战,老阁主本不该死。
当时孟七七尚且年幼,看不出其中端倪,可与他对战的郎胥体会得到他的死志。他根本就是在一心求死,结果也确实死在了郎胥的剑下。当时郎胥也想过解释,可那个时候的剑阁根本不可能听进去。
周自横起初也不信,后来又去起了老阁主的骸骨仔细察看,才终于发现了端倪。
老阁主为何会选择那样的方式,后来仔细一想也明白了——他是那个内奸,更准确的说,是白面具派来的卧底。可当时白面具还未起事,所以他其实并未做出什么有损剑阁之事,更一路坐上了阁主的位子。
他的大半生涯,都奉献给了剑阁。
一方是母族,一方是剑阁,世间安得双全法。于是他为白面具保守了秘密,却也用自己的死,将剑阁还到了人类的手中。
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周自横想了很多。妖兽与人,其实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否则化形后的妖兽为何是人的模样?
大道三千,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可这个道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看不懂。即便看懂了,也因为血海深仇而不愿懂。周自横从不愿多费唇舌去感化世人,不过对于孟七七,他总是寄予厚望的。
“我们剑阁修剑道,更修剑心,无论是妖兽还是人,是屠夫还是酒客,只要俯仰无愧于心,便无愧于天地,你可明白?”
“我明白。”
周自横难得正经,孟七七亦郑重作答。
可周自横的正经维持不了片刻,又恢复成散漫模样,摆摆手让孟七七“赶紧走”,别老杵在他面前气他。
待孟七七真走了,他又靠在门框上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知道两人转过街角,留下一串雪地的足印。
孟七七与陈伯衍,手牵着手在雪中的神京漫步。他们一起说着话,用脚丈量着街巷的长度,从百花楼到东门,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天亮了。
城楼上奏响了《破阵曲》,青衣的仙君盘坐于楼顶抚琴,震碎一城风雪。
一共一万六千三百步,足以诉一段情衷,也可下一个决定。
第一万六千三百零一步,孟七七站上城墙,望着广袤的战场,回头看向陈伯衍:“黑玉碑凶险,不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局,要不要来赌一把?”
第294章 神京雪(十四)
“好。”
望着孟七七闪烁着疯狂的含笑的眼睛, 陈伯衍几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阿秀总是有这种魔力, 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逐他,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破阵曲》下, 琴声突破了声音的桎梏, 直接传入妖兽的脑海。哪怕它们已被毁去听觉,仍然受到了影响。而此时此刻, 白面具几乎全部阵亡, 再无笛声可与沈青崖抗衡。
妖兽的进攻为之一滞,城楼上的军士们群情激奋, 更加卖力地敲响战鼓, 为琴声助阵。为首一人, 正是颐和公主。
此时此刻,颐和公主仍然一身戎装,猩红披风在晨起的风中飘扬,双手扬起鼓槌, 再用力敲下, 铿锵的鼓声响彻城楼。
“咚!”
“咚!”
鼓声越传越远, 越过兽群,越过旷野和山川,卷起漫天风雪,一路往东。
军士们怀着满腔的热血,紧随其后。鼓声、笛声、琴声,等等, 无数的乐声汇集在一处,踏着傲骨凌云的节拍,向整个天地传达着他们的声音。
远方的天际,一轮巨大的红日终于在黑色的山坳上露出一个头。
“天亮了……”戴小山看着这迟来的日光,一夜未眠的眸子酸涩无比。
孟七七却蓦地想起了那日在城墙下悟道时看到的幻象,黑色的山脉如张开的獠牙,撕扯着红日,将要把它吞吃入腹。
而现在,红日终于要回来了吗?
鼓声激昂,密集的鼓点仿佛在催促着红日的升起。放眼望去,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水与污泥污染了整片雪原,天地间再无一处干净。
可人们还在不停地死去,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倒在漫无边际的寒夜中。入目的火光里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不甘,却寻不到一丝温暖。
所以快啊,
再快点啊!
所有人仿佛都被这混沌世间的一抹嫣红夺去了神魄,死死地盯着它、催促着它,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鼓声再快、再快,还要更快!
蓦地,孟七七抽出长剑,屈指重弹剑刃,发出铿锵剑鸣。
剑鸣声就像整个乐曲声中缺失的那一个音节,突兀闯入,却完美融合。刹那间,乐声大噪,而那轮红日,就在这慷慨激昂的催促声中,跃然天际!
那真是一轮巨大的红日,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清晨的凌冽寒风从众人张大的嘴中灌入,却又化作泪水,溢满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