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岚却是一反常态地悠闲,他甚至问道:“听说大管事南下去送聘礼了?这府里是不是很快就会迎来你们的大少奶奶了?”
那带路的人吞吞吐吐,没说什么有用的,只一个劲地让他劝劝大少爷。不过这不说什么,其实就说了很多。让他劝什么呢?劝他心爱的人心甘情愿去娶了别人吗?真是可笑。原来我在别人眼中这么大方,又懦弱。离那人越来越近了,但是从前熟悉爱极的地方这会却是满目狰狞,每走一步都是踩着荆棘上,满脚的血。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叫喊,是啊,原小岚,你真是懦弱到无可救药了。就算到这个时候,你还是想要听听他怎么说,如果他说不,你是不是还会再相信他?
幸好有人来帮他打破了这个一直以来都不看不清的局,一道尖细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从此以后,你都不许再踏进这陈府半步!来人啊!把这个人给我赶出去!”这位生得江南温婉气息的表小姐此刻是十足的女主人姿态。她的爹爹救了陈府唯一的顶梁柱,陈家欠了她们家天大的恩情,结为秦晋之好最好不过了。
她似乎是觉得原小岚面上的神情还不够凄惨,又或者她觉得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被一个男的压住了,此刻终于翻身,恨不得将原小岚这张楚楚可怜的脸都给刮花了,她挥退地下的让人,站在原小岚身前,俯下身轻轻道:“这陈家的女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另外一个能够给景游带来助益的女人,你一个男人,呵,到底在妄想什么?你说,你是不是傻?我会给景游生下儿女,能够满足老太太传宗接代的愿意,而你,能干什么呢?”
她的话很轻,甚至没有刚才的尖利,但是原小岚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狠狠地后退了一大步。
那个领路的家仆以为表小姐要对原先生做些什么,赶紧高声喊了一声:“原少爷你没事吧!”
果然,里头还在自我面壁的陈景游听到这个名字,哗啦一下开了门,他见到自己的表妹和小岚站在一起,赶紧就上前拉住原小岚挡在他身前,“你们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原先生要来找表哥,我见他脸色不好,担心他,便同他说说话。”
陈景游低头一瞧,见小岚全身都淋湿了,显然是冒雨来的,此刻唇都白了,没有一点血色。
他心急如焚就要将人拉回房间换身衣裳,却是没想到被人推开了,往日里乖巧笑起来眼睛会眯成可爱形状的人,此刻面无表情,只见他看也不看自己,反而朝自己的表妹道:“表小姐,能够让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吗?”
表小姐在陈景游面前一直是那个善解人意、温婉可人的人儿,此刻自然也非常识趣道:“那我去厨房为原先生熬碗姜汤。”此刻她仿佛不再是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而是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这样进退得当的人,确实是最适合的陈家大少奶奶,哪怕是陈景游都不能因为母亲的逼婚而迁怒于她。
“小岚快随我进屋换身衣裳,你怎么来的,刘小蝶那奴才出门怎么也不记得叫你带伞。”
原小岚挣脱开他,两人在屋檐前,相对而站,陈景游见他脸色不对,心底猜到几分小岚这是知道了昨晚的事,当即心下一紧,一半是心虚,一半是请求,“小岚你听我说,我母亲身体病重,我只是先安抚她,等到她好起来,我必定会想办法退了这门亲事的!你相信我!我想娶的只有你!”
原小岚点点头,“那表小姐家的恩情呢?你要如何是好?你既已下了聘礼,却心存悔婚之意,可置表小姐的处境于何种境地?我认识的陈景游,可不是这种没有担当只想着自己的男人。”那位表小姐终究还是待字闺中,再怎么算计也漏算一招她意中人的狠辣程度。原小岚咳了一声,不等他接话,又质问道:“即使是上面的一切都能解决,那陈老夫人呢?陈家的香火呢?没有这个表小姐,还有下一个表小姐,而我已经累了。”
陈景游哑口无言,他紧紧地握着原小岚的的手,告诉他,“小岚,你再等等我,我肯定能说服我娘的……”他也知道自己这话毫无说服力,而且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他和表妹一家正在合作一笔大生意,若是悔婚陈家的生意将会遭到极大的打击。表妹家人脉极广,和军方都有关系,只要做成了这笔生意,他就能恢复陈府往日的荣光,替他父亲报仇!他想了一夜,其实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于是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小岚,你听我说,哪怕是我最后娶了表妹,我也不会碰她的,我们还是会跟往日一样,一切都不会变,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住口!陈景游!你把我原小岚当什么人?!是小妾还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檐外的雨下的很大,但也盖不住原小岚歇斯底里的声音,“景游,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心的,你是不是以为原小岚也没有自尊的?他是不是一直都会傻傻地跟着你,等着你?”
陈景游慌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对小岚不公平,但他没有选择,小岚他想要,但是陈家的荣光他更不可能失去,他只能挽留:“小岚……”
原小岚的脸上有水滴,分不清是屋檐外飞来的雨水,还是他眼底留下的泪,但是他的声音却是坚定而自尊的,“陈景游,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要娶那表小姐?”
陈景游没回答,他只是沉默。于是这份多年的情,便也葬送在这沉默里。
原小岚整理了自己有些狼狈的头发和衣服,突然笑了,他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一如初见时那般明亮,不染尘埃,轻声道:“那便祝陈大少新婚愉快,事业有成了。这条红绳应该给表小姐比较合适,我原小岚便告辞了。”
他扯下手里一直抓着的红绳链,不由分说地塞在陈景游手里,然后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再没回头。
陈景游呆了半饷,叫着小岚的名字追了上去,可惜却一转眼就不见了人。
那条寓意月老牵线的红绳链子浸泡在大雨里,刻着“岚”字的玉佩被打碎成两瓣,红绳因为有些劣质而褪了色,留下如同新婚初夜新娘初信的鲜艳的红。
第91章 癸丑年立夏·林母邀
原小岚在火车特有的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中醒来, 初醒的朦胧光晕散去,视线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初夏万物葳蕤的时节,在这节最高级的列车独立车厢内,也精心地布置了各种花卉,窗边正盛开着的便是专门从南方运来的栀子花。此时车窗没有关紧,露出一道细细的缝沾点过路的风, 一吹,栀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车厢内无一处不精致,即使是在火车上也绝不会委屈了睡眠的舒适床榻,白色镂空桌布覆盖着长方形的餐桌, 木质的圆形书桌,地上铺着的地毯,就连窗帘都是布艺刺绣的。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窗边坐着的青年来的精致吸引人。他的眼底装着窗外满目新绿的夏景,瞳孔清粼粼,头上戴着一顶棕色的毡帽,穿着一件同色贴身的小马甲, 腰线美好, 内里是一件袖口有着艾草刺绣的白衬衫,黑色的长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 最后束在一双马靴上。他手边放着一杯清水,此刻双腿交叠,正在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上用钢笔写些什么, 嘴里边淡淡地教训正在地毯上玩耍的小孩。
“林蓁芃, 别忘了出门前答应过你四哥的话, 若是被他打了屁股我可不会救你。”
正在摆弄新得到的小**玩具的林蓁芃苦了脸,只好爬了起来把书包拿出来,趴在大哥对面开始写大字。
原小岚见到跟林葳蕤长得有五分相像的缩小版林少爷做出这般表情,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听到他的笑声,林葳蕤写下最后一笔的日期,然后回过头来,对在床上的人道:“醒了就起来。”
“这是哪?我睡了多久?”
一旁的刘小蝶赶紧回少爷的话,“少爷,您退烧后又睡了一个白天,我们这会正跟林先生在火车里头呢。”
“好了别再乱画符了,去把你苏姐做的点心拿过来。”林葳蕤朝林蓁芃说。
原小岚在刘小蝶的服侍下坐起身来,笑着说了一声,“劳烦葳蕤了。不过,我怎么会在这?”
林葳蕤顿了顿,面上依旧淡淡的,但是眼底却有着促狭,“因为有个人说,他有一位挚友,今日突逢人生之大变,心情不好,正好我要去北平,就委托我带他出来散散心。”他双腿优雅地叠着,故意叫了一声,“原小兔,你和陆老六什么时候成了挚友了?”
原小岚被他话里的调侃和奇葩的外号弄得面红耳赤,他都不知道他认识的林先生是这么促狭的人,竟然还会开玩笑!太过惊悚,一时竟然将之前的抑郁情绪抛开了去,连人都放开了许多。他赶紧解释,“你误会了!陆六爷不过喜欢看我的戏而已。倒是这样会不会麻烦你呢?”至于那个外号,t就这般过去吧,他实在没好意思提。
林葳蕤整理好手上的东西,放进车厢壁上的收纳架,闻言只说了一句,“反正一个拖油瓶都带上了,也不在乎你一个。起码你比林蓁芃好管多了。”
被毒舌了的原小岚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太在意他的话。刘小蝶就更加不敢跟林葳蕤说些什么了,他是知道少爷跟林先生从前打过交道的,但是没想到关系这么好!这可是林先生啊!自从上了车厢,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他早就在心里激动地念了一百遍要回去祭坟头冒烟的祖坟了。
被说不好管的熊孩子林蓁芃流着口水,屁颠屁颠地去拿了点心,然后在大哥面前作乖巧状。
林蓁芃不搭理他,将点心和一剂药草递给刘小蝶,“这是曲奇,垫肚子就行,生病吃太多。这药是把你托付给我的人给你要的,你照上面的法子去煎了。”最后一句是朝刘小蝶说的。陆予夺知道自家嫂子有个种着奇花异草的药园子,药园子还住着一个挺有手段的神医。在将人用西医手段治好了之后,还不放心地求到嫂子跟前,让道一天师开了一剂中药给心上人补身体。
原小岚似有所悟,万般心绪在心头,头疼得很,只垂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声,“麻烦六爷了。”
那天他从陈府离开,发现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那黄包车夫,要回家就只能靠两条双腿。他在雨里走的时候,正巧路过的陆六爷搭了他一程。若只是这样,恐怕便没有此刻的交集。
原小岚因为怒极攻心,加上淋雨,在车上陷入昏迷。陆六爷终于果断了一回,不仅把人带回府照顾,竟然还想着不让陈景游找到人,原小岚心软原谅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托付给了嫂子带出去玩了。当然这一举动其实绝大部分是希望原小岚能够出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免得触景伤情。能做到这一步,多亏了那位自作主张的下属的苦口婆心。靠陆六爷一人,还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将美人追到手!
兄弟俩怎么就这么不像呢!但凡六爷学了一点大帅的无赖,便不会白白让陈景游那人占了两年。
林葳蕤无意关心别人的爱恨情仇,他见人醒来,赏了顿吃的喝的,就让人随意了,这趟南下的列车头两节车厢都被人包了下来,里面还特意布置了厨房,林葳蕤嘴刁,不吃列车员送的,自己带了东西动手。
原小岚下了床走动了一下,闻到飘来的香气后,也不自觉地来到了小厨房。林葳蕤挽着袖子,正在把早就准备好的鱼鲞下到锅里,和腊肉一起炖煮,锅里冒着腾腾的白泡,随着油水的侵入,锅里逐渐散发出风干之后肉食特有的时间赋予的浓香。新鲜的鱼肉和猪肉,经过处理后,曝晒、风干,容易腐败的食材便能储藏很久很久。无论何时带着上路,往热水里一扔,什么也不放,就是一道不输给新鲜食材的美味,非常方便。
再蒸上两笼上车前捏好的金丝烧麦做主食,形若石榴的小巧点心皮薄肉多,外头是金黄色的蛋皮,里头的馅料许是为了照顾小孩子,多了些五颜六色的食材色彩,但也不觉突兀,收口完美,整个看上去就是一个个金丝小锦囊。
烧麦熟的比较快,很快就可以揭锅了,小小的厨房很快就充满了食物的香气,透过车门缝隙丝丝缕缕传到了外头。林葳蕤让阿福送了大半给第二节车厢的武文等人,刘小蝶也被任命为端菜小厮。切上一盘黄皮嫩滑的白切鸡,再把鱼鲞腊肉汤端上,这三个路菜就齐活了。
刘小蝶是个会照顾人的,自家少爷身体刚好,烧麦这种太过油腻的不能多吃,哪怕这烧麦味道香的让人想要撒开膀子吃。他去向列车员要了一碗加了肉糜的白粥。那列车员以为是那位林先生要的,脚下生风,不到半分钟就给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