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杜楚客顿时心花怒放,脸上也露出踌躇满志之色。
刘洎则淡淡一笑,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殿下,您能重燃斗志,刘某深感庆幸。不过,话说回来,饭还得一口一口吃,棋也得一步一步下,何况夺嫡这种刀头舔蜜的凶险之事,更要如临如履、谨慎为之!”
李泰点点头,深以为然。
“思道兄,话是这么说,可一旦抓住机会,还是得果断出击吧?”杜楚客斜着眼道。
“那是自然。”
李泰看着杜楚客:“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殿下,太子这人,喜欢舞刀弄剑,东宫之内时常见血,且不乏有人被他虐杀而死,这事您知道吧?”
“知道啊,父皇不就因为这些事才厌恶他的吗?不过,听说最近他也收敛了不少。”
杜楚客冷笑:“最近是收敛了,可过去他杀的那些人,难道就该死吗?”
“据我所知,他杀的都是犯我大唐,在西域烧杀掳掠的突厥人。这些人本来也该杀,虽说由他动刀不合律法,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太子杀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突厥人,那倒也罢了,问题是,被他杀死的人里面,却有我大唐子民!”
李泰一怔:“真有其事?”
杜楚客点点头,对刘洎道:“思道兄,消息来源是你的,还是你来说吧。”
李泰赶紧看向刘洎。
刘洎也笑了笑:“山实兄这么说就见外了,咱们都是替殿下办事,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该分还是得分!”杜楚客一挥手,“我这人从不贪天之功、掠人之美!”
“什么分不分的,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李泰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倒是快说啊!”
“是这样的,殿下。”刘洎缓缓道,“日前,我接到伊州刺史陈雄发来的一道奏表,表中称,两个月前,太子左卫率封师进曾前往伊州,抓回了数十名突厥人,其中却有十三个是地地道道的伊州人,乃我大唐造籍在册的编户齐民,却因事得罪封师进,被他诬为突厥人带回了长安,就关在东宫。据我估计,这十三个人恐怕都已经被太子杀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李泰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窃喜,“不过,这个陈雄会这么有胆识吗,敢为了几个老百姓就上表参奏太子?”
刘洎一笑:“本来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山实兄稍微解释了一下,我便释然了。”
李泰赶紧看向杜楚客。
杜楚客也忍不住笑了:“那十三个人里头,有五个是陈雄的小舅子。”
“五个?!”李泰诧异,“哪来那么多小舅子?”
“陈雄外放刺史之前,在朝中跟我是同僚,此人好色成性,总共娶了十二房妻妾,您说他小舅子少得了吗?”
李泰不禁哑然失笑,问刘洎道:“那陈雄有没有说,这群小舅子是怎么得罪封师进的?”
“据说,是彼此车马在路上冲撞了。陈雄那些小舅子在伊州霸道惯了,肯定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惹上太子的人。”
“这回有好戏看了。”李泰笑道,“赶紧把此事上奏父皇。”
“这是自然。”刘洎依旧沉稳地道,“审验四方章奏,及时上报天子,本来便是刘某职责所在。”
“光陈雄这道奏表还不够分量。”李泰道,“依我看,最好由你再参一本,就说古人有言,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眼下太子如此目无法纪、草菅人命,实不堪为臣民表率,当予惩戒,以安朝野人心。”
刘洎略微沉吟了一下,道:“谨遵殿下之命。”
萧君默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作为客人,被魏徵邀请到忘川茶楼的雅间中喝茶。
魏徵亲自煮茶,手法娴熟,可见这家茶楼作为他们的秘密联络点已经有些年头了。萧君默一边喝着茶,一边环顾房间中的一切,恍然觉得父亲正坐在旁边,三人正一起品茗谈笑。
刹那间,萧君默的眼睛湿润了。
“这现煮的茶,姜味太浓,有些辣眼睛。”萧君默极力掩饰。
“君默,在我面前,你又何须掩饰呢?”魏徵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长者特有的慈祥,“想哭就哭一场吧,没有人会说你软弱。”
萧君默被识破,却丝毫没有尴尬之感,反而忽然放松了下来。这么一放松,眼泪果然便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落在了衣襟上。
“君默,你爹的事,我要负主要责任。”魏徵刚一开口,眼眶便红了,“我早就该想到,魏王府是个危险之地,不应该再让他回去……”
“太师,我爹跟随您多少年了?”萧君默用力抹了一把脸,岔开话题。
“屈指数来,可能有三十年了吧。”魏徵回忆着,泛出一个伤感的笑容,“当年你爹跟随我时,差不多也是你这般大。年轻,果敢,勇于任事,志向远大……”
“您和我爹,除了官员以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魏徵沉默片刻,缓缓道:“君默,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和你爹,都只是瓦岗旧人而已。当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等追随魏公李密,誓以拯济苍生、除暴安良为己任,在瓦岗寨树起义旗,逐鹿中原,后来又随魏公一起归顺大唐。然而,魏公入朝之后,却遭到了排挤,故而暗中将我等旧部组织了起来,以防不测……”
“这个旧部包括哪些人?”萧君默蹙起眉头,“据我所知,我师傅李世勣大将军,还有秦叔宝、程知节等军中大将,也都是瓦岗出身,莫非他们也都加入了?”
魏徵摇摇头:“当时世勣还在河北黎阳,尚未归顺,秦叔宝和程知节则投了洛阳的王世充。所以,被魏公重新召集起来的,其实只有我这一系,以及王伯当他们……”
“据说,当年李密以招抚中原旧部为名,降而复叛,从长安出走,结果与王伯当一起被斩杀于熊耳山,那个时候您在哪里?为何没有跟他一道走?”
魏徵苦笑了一下:“这正是我要说的。当年魏公出关招抚旧部,也是征得高祖同意的,但高祖毕竟对他心存猜忌,所以没让他把麾下部众悉数带走,而是命我这一部留在华州,只让魏公带着王伯当一部出关。结果正如你所知,他们遭遇了不幸,而我则躲过了‘降而复叛’的罪名,也侥幸活了下来。”
萧君默微微有些心惊:“这么说,当年您和我爹其实也有‘复叛’之意,只是阴差阳错才躲过了一劫,最终反而成了我朝的忠臣和元老?”
魏徵自嘲一笑:“是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尽准确。事实上,当年魏公归顺后又起反意,我内心并不赞同,因为我已看出大唐乃人心所向,终究会定鼎天下,若再反叛只能是自取灭亡。然而,我毕竟追随魏公多年,不忍弃他而去,遂决意生死以之。不料最后造化弄人,我没有为魏公殉节,却反倒成全了对大唐的忠义,想来也是令人唏嘘啊!”
“您既然忠于我大唐,为何会将瓦岗的这支秘密势力保留这么多年?说轻了,这是私结朋党;说重了,这是蓄养死士。无论怎么说都有谋反之嫌,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魏徵又一次笑了:“君默,你还年轻,世间之事,远不是如此非黑即白、泾渭分明的。有时候,保留一点灰色的东西,并不见得就是居心叵测,而是为了……保持某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