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被截杀,建州震怒。黄台吉比努尔哈济有头脑,知道商业重要,封晋商做“皇商”,这条走私线是建州的支撑。晋商死了可以再换,这条线却绝对不能停,莫名其妙撞上这条线的阿特拉克绰部无论如何不能留。
哈齐的小儿子阿福齐与黄台吉大儿子尔垂领兵征讨阿特拉克绰。刘山前脚南下去复州,阿福齐与尔垂后脚出城提兵北上。
刘山已经离开,谢绅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任何人找上门来。他并不信任刘山,但希望冒险启用马夫是值得的,伊勒德那篇涂鸦或许有用,或许又是个圈套。小馒头乐颠颠地跑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小孩子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兴奋。谢绅看着小馒头小小的背影,心里柔软一下。
还是小馒头好,永远直来直去,想要糖的眼神都藏不住。
风雪狂作,伊勒德冒着大雪走来。他把阿灵阿哄得异常好,阿灵阿十分信任他。伊勒德勉强开门再一关门:“两天之后你就去考试,最好考中。”
谢绅用毛笔沾水教小馒头他们写字,闻言没有抬头:“知道了。”
伊勒德坐在对面,木桌上仍有刘山的血迹。血迹最难清除,大概因为血是活人日夜奔涌的精魂,生生不歇的执念。那个用血写的戚字异常顽固而且顽强,百折不挠。伊勒德勉强弄干净,木头纹理仍然渗着弄不掉的血迹。
看不出来是个字,可它就在那里。
“阿福齐和尔垂出沈阳提镶蓝旗往西过察哈尔讨阿特拉克绰部。”
谢绅一愣:“那不是……离北京非常近?”
伊勒德面无表情:“是非常近。你以为上次黄台吉怎么进京的。”
谢绅心里一动:“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么?”
伊勒德看他一眼,谢绅自知失语,问这个做什么。炉火微微,伊勒德两只眼睛金上浮火:“朵颜卫的。”
“我是山西平遥的。”
伊勒德和谢绅相对默坐,中间炉火不旺,星星点点,蓄势待发。
风雪横扫整个北方,镶蓝旗军顶着风雪强行军,多有冻伤。必须把阿特拉克绰部清理掉,在今年更冷之前让晋商再来一回。沈阳去年就是靠着晋商的走私勉强挨过冰灾,今年本无余粮。
风雪中萨满的祈祷声顺风飘荡,巫音悠扬空灵,穿透风雪,直达天际,金兵一步也没有停,常年的征战让他们完全习惯,一直麻木,忘记恐惧。
萨满挥动着手鼓跳舞,与天沟通,祈祷风雪休止。士兵默默路过萨满,萨满高声吟唱,赐福给所有战士,让他们不要惧怕死亡,死亡是荣耀。
阿福齐一抬头,忽然叫道:“天晴了!”
风未减小,锐利的金色阳光破开厚厚云层,辉煌万千的光芒碾过蔼蔼雪地。阿福齐大喊:“天佑吾等!”
金兵加快行军,杀向阿特拉克绰。
金兵行进一线,竟然未遇到任何晏军卫所。
宣大防线,形同虚设。
金兵铁骑号称天下无敌,远胜当年蒙古铁骑,在阿特拉克绰仍然遇到激烈抵抗。尔垂性情急躁,阿福齐虽然擅长打仗,杀性不重。尔垂并不听他的,一力要全攻,杀光黄台吉道路上所有碍事的人。阿特拉克绰用截获的晋商走私军火和金兵对峙,炮火炸开地面积雪,在阳光下晶莹飞溅。
阿特拉克绰部曾经是大晏在辽东的藩屏,被女真人赶出太宗皇帝钦赐的领地。蒙古铁骑已经成为传说,女真铁骑正在创造传说,接连十年把晏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上一任辽东督师方建曾说五年平辽,可惜到底没挡住女真铁骑的步伐。大晏自身难保,哪里保得住曾经的卫属藩屏。
阿特拉克绰部退入城中,伤亡惨重。金兵用硕大木槌攻城,阿特拉克绰部木门破旧,沉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击,木门渐渐出现裂缝。阿特拉克绰部用火铳在城墙上轰杀攻城队,竟然看到了大晏的攻城披甲,扛攻城锤的人共同披着一张巨大的铆钉甲,城墙上的人倒火油都烧不透,火铳轰也轰不到人。
阿特拉克绰的首领慌乱之间踹到一只箱子,还是那怪模怪样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他使劲摁两下,那机括就是摁不下去。
城门即将爆开,所有火器全部用光,首领一叹,扔了那不能用的火雷,今日便要亡了。首领环顾一圈,部落中老弱妇孺都缩在这里,女人捂着小孩子的嘴不让哭,惊恐地看首领。
城外厮杀仍未停,火药全部用完,往城下扔石块,一人被金兵火器打死另一人立刻补上。金兵用的全都是晏军的火器,甚至可能比晏军的火器还要新。阿特拉克绰只能战到最后一人,双方都很明白,年景艰难,养不起俘虏。
金兵工程木槌一下一下撞城门,城门中挡无可挡,一群士兵只能用身躯扑到门上强行挡住,被槌得血沫喷涌胸骨尽裂,全身软如烂泥。巨大的木槌一锤,人群仿佛狂浪中的海草往后一倒,攻城木槌往后一退,海草又扑上去,结结实实护着门。
城墙上没剩多少士兵,城中亦无石块可砸。穷途末路等死时有人声音带血地喊一句:“看那个!”
天边有旗。
炽火色,绣金字,拂风纵横飞舞——晏字旗!
晏字旗越来越多,赤焰焰焚天而燃。
首领登城,看得目瞪口呆。金兵装备都使用晏军的,总不至于连旗也用晏字旗?
可是晏军十年没出过长城了。
阿特拉克绰部一愣,连阿福齐和尔垂都愣了,晏军何时出关的!阿福齐大叫:“全力攻城!”
阿特拉克绰部更多的士兵扑向城门顶着,晏字旗越烧越近,首领这才看清晏字旗后面还有另一面旗:
天雄。
天雄军?
金兵探子跑回来:“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步卒,不是骑兵!”
尔垂冷笑:“十年没见乌龟出壳了。突然出来,想干什么?趁火打劫?”
阿福齐却琢磨事情不对,晏军缩收城门很少主动出击,这帮不见经传的天雄军是谁的军队?阿福齐一挥手:“步卒继续攻城,骑兵跟我过来!”
尔垂道:“何须用你?我上去看看。”他年轻气盛,从未经历过失败,领着骑兵队便冲了上去。
尔垂领着铁骑奔腾上前的那一刻,阿福齐就知道,不好了。
很多年之后眼下所有的惨烈变成了史书寥寥几笔,这一年,这一天,天雄军一战成名。
惨烈的步卒对骑兵,血屠阿特拉克绰城外。死亡和恐惧以及血腥都失去记录,只有剩下荣耀。
山西巡抚陆相晟率领三千天雄军大破女真铁骑,十年之内,步卒对骑兵第一次惨绝人寰却无需置疑的胜利。天雄军有最出色的战士,只是天雄军没有马,只有命。骑兵飞踏过去弯刀砍在骨骼间,天雄军就跟不知道痛一样把骑兵拽下马。骑兵一旦离开马死路一条,骑兵被自己的爱马一脚踩穿肚子。
天雄军杀至近前,大萨满指着那个满脸血骑在马上的男人大叫。他的叫喊透着巫音,飘渺的呐喊空灵透彻:沾上这个男人,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