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征召雕版工高手进京,再说宝钞发行,一步一步来吧。
王修悄悄进门,若无其事严肃地坐回下首当值位置,略略对摄政王一点头。
摄政王晋升鹿太医,嘉奖朱大夫和吴大夫进太医院,但去留随意,并不强求。尤其是吴大夫,有品级的御医是朝廷命官,有个职务印信傍身,行事会便利安全很多。吴大夫想在太医院多翻阅誊抄绝版医书,朱大夫着急推广牛痘,上书请求离京,摄政王准。
朱大夫离京那天,吴大夫去送。朱大夫进京只带着一只苗箱,离京也只和长子带着两只苗箱。朱大夫感慨万千,当年先祖曾经是太医,被赶出京城,仍然百折不挠推广种痘。自己如今因为种痘立功,领了太医院职位,是申请离京。
朱大夫老泪纵横,“种痘被朝廷承认,还终于有了更安全的牛痘。如果能迅速遏制天花,我几代人心血全都没有白费。”
摄政王亲笔写的“精诚上医”匾额已经从研武堂驿道送去安徽,朱家先祖,当可瞑目。
吴大夫惺惺相惜:“在京这段日子,听君所言,多有助益,感激不尽。”
朱大夫亦笑:“在京经历,此生难忘。我便要去推广牛痘,君仍要研究瘟疫。你我共勉。”
吴大夫和朱大夫相互深深一揖,敬为医学与众生奋不顾身的先辈以及同仁。
朱大夫上马车,吴大夫站在城门口,遥遥目送,站立许久。
他们其实之前根本不认识,各自学说乍一看简直针锋相对。一个想方设法避免瘟疫天授人授,另一个去要故意用疫病染人。一段时间下来,他们都发现,其实他们所坚持的,是一回事。因缘际遇他们能相会,各自醍醐灌顶,简直是老天的恩赐。
天不绝大晏。
寒冷东风吹响朱大夫离去的方向。吴大夫却没有感到萧瑟,冬天过后,必然是春天。
研武堂政事完毕,臣子散去,李小二不知道又兴奋什么,满地跑。小孩子很显然并不理解大人的中庸之道,要么睡觉,要么精力充沛手舞足蹈。大奉承苦着脸追李小二:“殿下哟哟哟!”
李小二蹭蹭跑,突然被人拎起,小腿还扑腾,直到头顶深沉带着笑意的嗓音:“跟只泥猴似的。”
李小二笑呵呵:“六叔!”
王修跟在后面:“药浴早就准备好了。这小东西不洗澡,谁都摁不住他,劳殿下亲自来吧。”
李小二一听洗澡立刻接着扑腾,再怎么扑腾摄政王都跟个塔一样岿然不动,把他往胳膊下夹着,夹个小包袱似的往汤池走,回头看王修。李小二对王修招手,王修轻轻跟上。
大奉承十分技巧地消失不见。
摄政王没事儿就爱泡个澡解乏,汤池一直备着,烧得云腾雾绕,飘着草药清香。立冬前后用金银花和菊花洗澡,不长疥疮。
李奉恕看王修脱衣服,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细瘦一截儿腰,心想就不该把李小二放府里,等太后开了宫门,就把李小二扔回去,搁府里碍事。
李小二很兴奋,被李奉恕扒光了撅着屁屁趴在汤池边上捞花朵。李奉恕泡汤池里仰着,两条线条结实的胳膊摊在两边。王修喜欢他这个姿势,像是拥抱。李奉恕天生是个能扛天的架子,肌肉有形有致,下半身没入水中,只有王修知道那里的肌肉手感多好。
汤池着实够大,李小二在汤池里狗刨。王修怕李小二呛水,李小二乱扑腾扑他一脸水。李奉恕仰着什么都不管,由着李小二撒欢。
“没事。我李家太祖什么出身从来都不避讳,子孙也不用养得太金贵,摔摔打打长得结实。”
王修没理他,板着脸扯李小二的腮帮子:“你在汤池里给我老老实实的。呛水很危险,听到没有。”
李小二一看王修的表情,吓着了,老实了。
李奉恕拿下脸上的手巾一看王修训斥李小二的表情以及李小二看向自己的小眼神,立刻把手巾盖回脸上继续仰着,不关他事。
泡得差不多,李奉恕把李小二捞起来,正反一顿搓,搓得李小二吱哇乱叫。
王修忍不住:“你轻点,小孩子皮肤嫩。”
李奉恕嫌弃地拎着李小二:“你一天到晚钻哪儿了都,你看看这身上。”
李小二受制于人,十分委屈。
李奉恕从汤池里舀一瓢水冲洗李小二。小孩子不能泡汤池太久,大奉承早领人在外面候着,用厚浴巾把小殿下一卷,抱回房中换衣服。
李奉恕走回汤池,向王修伸手:“过来。”
王修想了想,靠过去。李奉恕闭目养神,一条胳膊揽着王修的腰,十分惬意地抚摸。腰上皮肤最好,适宜在汤池热水中把玩。王修知道李奉恕是真的累,所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靠着他。李奉恕表情宁静,气息悠长平稳,似睡非睡,心满意足。
摄政王拥有天下,此时此刻他搂着的人,也是天下最重要的一部分。
第221章
王修微微听到什么动静。他迷迷糊糊伸手一摸身边, 没有人。被窝还是温的, 老李呢?王修披衣下床,推开门左右看看,微微嗅到一点烧纸的焦香。
他心里暗暗一叹。
夜风寒凉,王修紧紧领子,循着回廊一拐弯, 看见假山旁边半蹲着的李奉恕在烧纸。当年刚进鲁王府, 王修也是撞到年少的鲁王殿下默默地烧纸, 一次放一沓, 总是把火给压灭。他轻声道, 殿下,烧纸不是这么烧得。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单独跟鲁王殿下说话。沉默寡言的少年初具峥嵘的脸被火光雕琢,垂着的眼睛抬起来看王修,眼神中无尽的悲哀。
那盆火舌一舔, 燎着了岁月,一路蓬勃燃烧, 眨眼就到了近前。王修好像只是一恍惚, 少年人成了青年人,挺拔的轮廓被艰险的时光毫不留情地淬炼, 锻造成为真正的国之重器,在霜天夜风之中铮铮锋鸣。
“怎么站在风口发呆。”李奉恕回过头,看王修。那一瞬间,沉默倔强少年人看向王修,眼睛里是清楚不过的悲凉;沉稳如岳的青年人看向王修, 眼神沉沉仿佛深渊,诱惑着他往下跳。他们浮光掠影之间成为一个人,不怒自威的高大身影向他走来:“魇着了?”
王修摇摇头,微笑:“没有,我在想……以前在山东的时候。”
李奉恕笑一声:“挺心疼自己的,知道披个皮裘出来。”
王修穿李奉恕的所有大氅都像穿床被子,穿皮裘尤其是。
“像根筷子插皮毛里似的。”李奉恕突然道。
王修那点天地光阴如逆旅的惆怅噗嗤烟消云散,他有一瞬间真的想挠李奉恕,但是摄政王的脸明天还得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