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盲的这段日子,他习惯了在绝对寂静的黑暗里沉思,他看到他自己。
莽莽撞撞进京, 漫不经心戏耍群臣, 白日做梦地想要出海, 想要改革银政, 想要发展火器, 接着金兵围城,他竟然不知道京畿根本没有戍卫军,他甚至不知道金兵到底是怎么从关外进入关内的。
女真人抽他一嘴巴,别妄想了, 看看现实。
为了赈济陕西想调山西的粮,查杀哄抬粮价的晋商, 结果山西布政使拒绝调粮, 摄政王结结实实撞上朝廷齐心协力铸造的南墙,灰头土脸。到迟到数月的右玉战报,沾着血的信纸上风骨凛凛地写着,“惟愿大晏太平永载”。一个小城扛鞑靼大军将近七个月, 摄政王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辽东的谢绅传信, 金兵有可能是通过蒙古南下的。摄政王决定优抚蒙古,朝廷反对, 皇极门大朝会一个朝臣都没出现。山东叛乱刚镇平,陕西天灾之后久未赈抚,终于起人祸,高若峰杀进凤阳。
仁祖皇陵被毁。
摄政王闭着眼跪在太庙,低声背诵。
“钦惟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兴,握贞符而御历……华风复正,举礼乐于重兴。山川鬼神,莫不攸宁。华夏蛮貊,罔不率俾……”
李奉恕知道自己和研武堂刚刚迈过一个最大的坎。如果李奉恕保不住研武堂,再以后大晏的朝堂之上,便再无摄政王。大晏庙堂上君臣的对峙已经持续数百年。君臣互相折磨,互相历练,互相成全。
从李奉恕,到摄政王,再到研武堂,只是赢了一次,而已。
摄政王睁开眼睛,强烈明亮的光线让他微微眯眼。列祖列宗的灵位看着他,看着大晏,辉煌的日光在太庙外灼灼燃烧。李奉恕叩首:不孝子孙李奉恕懂了。
为君者穿行万丈风浪不倒,为臣者自然愿为大晏披肝沥胆无坚不摧。
周烈守护京城,宗政鸢镇守山东,阳继祖整治辽东,陆相晟抚右玉,白敬伐高若峰,秦赫云招降叛军,曾芝龙再下南洋,京营,轻兵营,天雄军,秦兵,白杆兵,海防军——千乘雷起,万骑纷纭,铤戈击云,旌旗拂天。
从来都有铮铮铁骨撑着大晏的天下,只为挽救江山于万一。他李奉恕就是为了保护这些脊梁肱骨,不至于被摧残至筋骨寸折,再也无力扛起万里神州。
惟愿大晏太平永载。
惟愿日月丽天,四海升平。
摄政王叩首。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君子,李奉恕此生谨记。
这一次,太庙外无风无雨,晴空万里,天地融朗。太庙外朱红赤焰的晏字旗森森罗列,静待漫卷。
总有一日……日与月与,受命于天,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李奉恕跪太庙,王修没有打扰他。老李有很多话想对列祖列宗讲,王修知道。他站在太庙外,看一眼摄政王跪得挺直的背脊,端正跪拜行礼,躬身退走。明明天道,杳杳因缘,王修只能敬畏。
王修溜达到猫儿房,他下决心要弄清楚一件事,所以抬腿走进小小的跨院。老内侍抱着猫在摇椅上晒太阳,像一只温和无害毛色花白的老猫。老内侍听见声音,睁眼看王修来了,乐呵呵起身:“王都事来啦。”
王修局促:“涂涂回来了?”
老内侍笑着点头:“回来啦,您请。”
王修跟着老内侍进入猫儿房,成庙亲手制作的猫爬架重山叠嶂的,宛如迷宫。猫咪们惬意自在地爬上跳下,看见王修也不怕,很有气度地喵喵叫,仿佛打招呼。
老内侍颤巍巍引着王修走到一处布置得温暖柔软的小窝旁。一窝小奶猫正在睡觉,涂涂挤在里面,睡得呼呼的。母猫很慈爱地挨个清理,涂涂被一顿舔都没醒。
老内侍伸手想抚摸涂涂,王修连忙:“算了……算了,我就是看它在不在。涂涂是有点,有点奇怪对吧……”
老内侍温和:“是有点呀。总是长不大,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王都事不喜欢它吗?”
王修恨不得对涂涂磕头,他认定涂涂有神异,八成真的是传说中的镇国神兽,否则怎么它一出现老李就能看见了?他郑重对老内侍道:“我崇敬涂涂还来不及。你要好好照顾它,千万别一跑出去老久都不回来。猫儿房还缺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宫里没有我就从宫外找,绝对不能亏待了猫咪们,尤其是……涂涂。”
老内侍很开心:“奴婢代替猫咪们谢谢王都事了。”
王修连连推辞:“不敢不敢,应当的应当的。”他看着享受喵生的涂涂吞咽一下,他是真打算给涂涂磕一个来着,无奈老内侍总是呆在这儿,打发不走。涂涂吧唧小嘴儿,母猫舔舔涂涂的脸。
王修退而求其次,对涂涂长长一揖。
老内侍始终乐呵呵的。
等王修离开,涂涂打个哈欠睁开眼,老内侍跪在地上,笑眯眯问道:“您去哪儿了啊。是您决定要回来的吗?”
涂涂奶声奶气喵一声。
“是吗是吗,您决定的啊。”
福建研武堂上报曾芝龙奏疏:福建上下一心全力赈灾,抄没官员私产涓滴归公,不敢懈怠。
秦赫云进研武堂讲四川,摄政王突然来了一句:“秦卿好风采。”
秦赫云一愣,怎么听着好像摄政王头一次见她?可不是头一次见,摄政王笑一笑,请秦赫云开始。
四川兵务不容乐观,久未经战事,士兵缺乏操练。四川卫所士兵大多数跟农人毫无区别。依靠蜀王只是权宜之计,想要重振军威,并不容易。
摄政王长叹,这岂止是四川一地的症结,大晏全国都这样。白敬和陆相晟都不得不使用雷霆手段,秦赫云如果在四川同样开杀戒,不知道研武堂挺不挺得住。
“四川卫所改革只能延后。”秦赫云叹气,“不能急于一时。”
先看白巡抚和陆指挥的吧。
在山东的宗政趁孔有德兵变厘清了一些,毕竟山东是摄政王的老巢,一点都不能乱,只能低调地查卫所。宗政鸢一直都是山东都指挥使,当初被山东总督和建军太监压着的时候尽最大可能练兵,晋升山东总督之后,轻兵营直接名正言顺。轻兵营就是摄政王的爪牙,在平孔有德叛中杀出威名。
宗政鸢肯定是领了成庙的秘旨。摄政王一直也……没问。
秦赫云走后,摄政王坐在研武堂深思,猛地一抬头:“王修?”
王修没在。
皇帝陛下召王修觐见。他以前不怎么在意王修,这几日突然发现这个人似的,特别喜欢看书的时候让王修伴读。他看书随口问个典故,王修立刻就能解答,更何况王修为人温柔沉静,往那里一站,时间都柔和地慢下来了。
曾森读书用功,毕竟起步比较晚,还是有些吃力。他爹据说能通泰西诸语和倭国话,官话口音自进京以来进步也神速,除了胡福还是有点不分。曾森继承了他爹的优点,口音改得也快,甚至分开了胡福。
皇帝陛下把书房搬到武英殿后的南司房,离得近,方便处理政务和宣召大臣。王修在南司房站了几日,实打实的博闻强识和字迹俊逸端方令皇帝陛下满意,于是赐王都事座。南司房赐座的王修算头一人,还是个七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