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营前教官队去火器营检查火器装备,全营忙碌。医侍队也在忙,所有医侍穿着白袍,脸上带着白色口罩,身上背着跟小鹿大夫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小鹿大夫绷着脸:“检查工具。”
医侍们曾经是士兵,做什么都很训练有素。所有人把木箱往地上一放,一开盖,整整齐齐雪亮锋利的一排一排刀子锯子剪子和针线,以及每人一套便携的泰西式文具。小鹿大夫让他们学会使用鹅毛笔,这样写起来快一点。小鹿大夫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我们要明确,我们没有战斗力。我们的能力是救人,永无止境地救人。交战时令行禁止听从军队的,不要给军队添麻烦。战后打扫战场我们再上。平时我教习的东西,你们最好都记得。”
突然一个少个眼睛的医侍问:“那……高若峰的麾下,救吗?”
小鹿大夫一锤定音:“救。”
医侍们齐声回答:“是!”
拔营前,弗拉维尔找到小鹿大夫。军营上下忙而不乱,嘈杂喧嚣的声音像海浪,吞没所有情绪。弗拉维尔站在小鹿大夫对面,低头看他:“你要跟着,也好。你在后方待好,知道你安全,我就放心。”
小鹿大夫轻声问他:“上战场前,你们害怕吗?”
弗拉维尔一愣,忽而笑了:“没人不害怕。害怕也得上。”弗拉维尔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教官队一定得捉住叛军首领,这样才有希望进京,这样他们的船队才有救。他是军人,注定是为了祖国什么都要豁得出去。命都可以。
可是现在,也有舍不得的了。弗拉维尔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说的,小鹿大夫不知道为好。他舍不得,所以……来看看,记在心里。
小鹿大夫动容:“你们都很了不起。”
弗拉维尔笑:“你记得我跟你讲过我的家乡吧。西班牙人嘲讽葡萄牙军人又蠢又笨,只有抵抗精神足够,我把这个当作夸奖。”
小鹿大夫张开手,露出一个明魅笑容:“拥抱一下,战后见。”
弗拉维尔一顿,轻轻一拥,然后珍惜地把这个触觉铭刻在自己的血液里。他松开小鹿大夫,微笑:“战后见。”
山东兵南下,在山东边境与张献忠开战。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在后方心里焦灼,天天听见前方炮声隆隆。分别时弗拉维尔的表情让他觉得不妙,简直像是诀别。
炮声一停,宗政长官追着张献忠走了,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上战场,跟着扫战场的人检查伤员。打扫战场的人从实体上拔箭收集箭头,一拔噗叽一声。小鹿大夫大声道:“我教你们的!别忘!不要纸上谈兵!看见什么都记下来!”
医侍队散开去找活人。小鹿大夫虽然跟着鹿太医在边关轮值,治过无数外伤,却是第一次面对横尸遍野的战场。他并不怕尸体和鲜血,他受不了同为人,却被这样践踏。
每个人都是被母亲艰难地生出来的,如何要这样离开人世。
小鹿大夫闭上眼,再睁开,低声问收集武器的队伍:“那……尸体,都没人认领吗?”
那人冷漠地看小鹿大夫一眼,没有回答。
都死得不成样了,怎么认。再说要想家人来认领,谁给出往返盘缠。
小鹿大夫没再问。
医侍队只找到一个一息尚存的,小鹿大夫和医侍队全力救治,并没有救回来。伤得太重,腹腔破裂。战场的血腥味引来了鸟类和动物,巨大如鹰的乌鸦在医侍队头上盘旋。医侍队的人面面相觑,只能听见血腥的风声。
“把他抬走。”小鹿大夫心想,我疯了,我真的疯了。
医侍队出了两个四肢俱全的,抬着咽气的伤员就走。收集箭头和武器的队伍没有理医侍队,穿着白袍的医侍队就那么抬着一具尸体默默地走着,白色袍子在腥风中翻飞,仿佛招魂。沉默的队伍,给这位不知名的死者凑成了临时的葬礼。
白衣的医侍们抬着死者跟着小鹿大夫走,沉默地走到一处空旷地。他们似乎也明白了小鹿大夫的用意,只是谁都不敢说明。
小鹿大夫让医侍们把死者轻轻放下。这位死者的身体相对完整,脏器四肢肌肉骨骼都在,看得出生前年轻健壮。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默哀。
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有个医侍开始抖了,小鹿大夫吞咽一下,把自己的大木箱放下,打开盖,取出刀剪,攥在手中,平稳心绪:“记录。”
有个医侍忍不住出声:“小鹿大夫!”
小鹿大夫没看他,稳准狠地下了第一刀。有个医侍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看图学了很久,可是图和真正死去人的尸体是不一样的!太……太不敬了……
小鹿大夫清楚,得有第一个人做。不,他不是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在两千年前。弥补两千年欠缺的时光太难,他将竭尽所能。
小鹿大夫没抬头:“我说过,‘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其实我不信鬼神,我只信医术仁心。鬼神实为活人的信念。若真有鬼神,那也很好,让鬼神来告诉我对错。我下刀,你们看着。记住骨骼,肌肉,脏器,以后治疗其他患者,减轻他们的痛苦,便是为自己赎罪了。”小鹿大夫冷静开腹,“记录!”
少一只眼睛的医侍镇定地打开药箱,取出一块硕大的白布,铺在地上,等待小鹿大夫摆放脏器,然后用泰西式文具开始记录。
小鹿大夫剪开胸骨,终于直观地看到了人的左右肺。
他知道自己疯了,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他其实不是什么医者仁心,他跟着军队南下是为了训练医侍队,甚至是训练他自己。纸上谈兵和直面曾经是活人的尸体,完全是两回事。也许有报应。但两千年之前有人做了,两千年之后的人岂能落后。如果必须有一个医学上的疯子,他先来!
第139章
小鹿大夫跪在地上解剖, 医侍队跪在地上记录。乌鸦盘旋厉叫, 呜咽风声中只有小鹿大夫冷静清凉的嗓音。
“例图上的肌肉与筋膜,记住。”
“例图上有没有标明这跟血管的名称?叫什么?很好。”
“肋骨。看,这个地方很容易卡箭头,很多伤员是肋间卡住箭头无法拔出失血过多而亡。现在我们可以有个治疗思路了。”
医侍队有人想吐。他们并不害怕血肉,他们自己都经历过残酷的伤残, 可是他们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击, 跟他们平时所敬畏的, 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所有人依旧跪得绷直, 肃穆地看着小鹿大夫解剖。
天心地德, 五行之秀,此为人也。造化创人,人却不能自知,那……多遗憾。
宗政鸢接到研武堂命令, 不准追击。他挺遗憾,跟张献忠差一点就打出心有灵犀了, 研武堂不准他出山东。摄政王也许是顾虑辽东, 宗政鸢深深感觉到摄政王对辽东军队的不信任,尤其是关宁铁骑。可以战败,可以犯错,但是只要有一次不忠, 就完了。
山东兵还在山东南部镇守, 以防张献忠杀回马枪。研武堂指令到达山东十分迅速,此次伐高若峰不发邸报, 张献忠既已撤退,高若峰应该也是往北撤了。宗政鸢却还不知道白敬率南京驻军追到哪儿了,只有心焦。白敬的战斗力不容怀疑,但是健康状态太差了,总是一副面无血色摇摇欲坠的样子。这样长途的奔袭加上恶战,宗政鸢都会觉得吃力,何况白敬。
宗政鸢搓搓脸问:“小鹿大夫呢?”
参将回答:“跟在部队后面,没出什么事。”
参将欲言又止,宗政鸢最烦犹犹豫豫的人:“有话说有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