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2 / 2)

小鹿大夫一早干劲十足地跑回医药院,推开大门,满地裹帘被踩得全是灰黑脚印。床单白袍半死不活随风飘,幽魂一样不甘心,无可奈何。

小鹿大夫愣愣地穿过院子,医药院空无一人。登州如此,莱州不会更好。前几天才雄心壮志,冷不丁突然被一棍子敲懵了。

鹿鸣是个外来的。没人多需要他的医术,只不过忌惮宗政鸢罢了。所以鹿鸣孤零零地被扔在这里。

他还在想那些伤兵都转走了后续照顾不上怎么办。

鹿鸣的心空空荡荡,在空空荡荡的医药院里仿佛被招来的游魂。他失魂落魄地沿着走廊走,他都计划好了,那么多事情需要做。好几个伤兵康复得好,他要写进脉案,寄给老父看一看。护理经验不断总结,能救更多人。为什么不愿意听他的呢?他是错的吗?

鹿鸣浑浑噩噩走出正堂,一眼望见白布翻飞院子的另一边,大门口站着一个人。

黑色天鹅绒大沿卷羽毛的帽子,泰西蓝黑军服,平直的一溜金线盘扣严肃地束着白色领巾,窄紧的裤子箍着长腿,脚上蹬着高腰长筒马靴。风一撩,几缕金发扫在肩上,跟着那一丛厚厚的羽毛拂动。

那人抬头,帽沿向上一挑,阴影下一对碧波浩浩的眼睛。

鹿鸣头一次见站着的弗拉维尔——这么高。有版有型的大高个子,尖下巴的脸快被大帽子和领巾上下一夹给埋了。

弗拉维尔摘下帽子,面上苍白,嘴唇都没颜色,神情却平静安稳。院子中间纷飞的白布,仿佛是云。云海另一端,站着圣洁的人。

小鹿大夫穿过那些飞扬的白布,仰脸看弗拉维尔:“你来做什么?”

弗拉维尔硬挺着维持风度:“接小鹿大夫回莱州。火器营和教官队都有受伤,我们希望小鹿大夫跟着我们一起撤回莱州,我们需要您的救治。”

鹿鸣眼睛一酸,却笑出声。弗拉维尔竖着跟座塔似的,打扮起来倒是个十足英俊的泰西雕像。怎么一见他心情还有点好了呢?弗拉维尔站着晃动,越晃越大,雷欧不得不出现架住弗拉维尔后背。

弗拉维尔是死要面子,坐船来登州看看蜈蚣船也就算了,等着火器营教官队一起上船,雷欧叫上小鹿大夫,走人就行,非得全套打扮上,费雷欧这个劲。

“小鹿大夫,宗政长官去北京之前说登州医生们可能不会长久合作,所以安排我来接您回莱州,我们教官队驻扎在莱州,我们不忌讳白色。火器营也有损伤,需要您给看看。”

弗拉维尔喘气越来越吃力。他伤根本没好,躺着坐船来登州去了半条命,还非要亲自来接小鹿大夫,雷欧越来越架不动他,鹿鸣着急:“站这儿干什么?要不要进去歇一歇——算了里面家具都搬空了。你们怎么来的?”

雷欧把弗拉维尔往外面拖:“坐马车来的,您快上车吧,去港口坐船,一起回莱州。”

弗拉维尔吃力地爬进马车:“我们需要您。”

鹿鸣背起大药箱上马车,伸手解弗拉维尔的制服。弗拉维尔向后仰着,额角上有冷汗。鹿鸣拉开制服和衬衣衣襟,弗拉维尔胸前的白色裹帘被血透了,伤口也许早就崩开。

鹿鸣深深地一吸气。

“你说你……”

弗拉维尔白着脸,对鹿鸣勉强一笑。

风掀起马车的窗帘,鹿鸣最后看一眼登州的医药院。邬将军怎么样了?强行撤军上船,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颠簸。

车窗帘往下一搭,切断鹿鸣的视线。

再见啦。

第69章

连续罢朝数日。除了戍卫军,没人上朝。摄政王一个人在皇极门下坐东面西,红底金线绣的晏旗翻卷招展。

他这个方向看不见王修,但是知道王修就在那儿坐着。他用长而结实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亲王宝座的扶手。太阳将出未出,皇极门下寂静得毫无声息。

今天来的不止王修。王修挺惊奇地发现何首辅的外甥赵盈锐也来了。今天是该赵盈锐当值,所以他按时点卯,并未罢朝。王修偷偷观察赵盈锐,老李嫌他丧,还真有点。面貌白净秀气,可惜表情死木木的。赵盈锐不罢朝?何首辅怎么跟他说的?王修好奇,这些罢朝缩在家里的国朝重臣和皇亲国戚都憋什么呢。粤王是不是后悔开太庙开早了?现在李奉恕才是真正开始悖逆列祖列宗。太后逮着小皇帝骂呢?骂什么?赵盈锐一板一眼一本正经准备笔墨等待书写诏旨文书,根本不曾懈怠。

赵盈锐知道王修在观察自己。亲舅舅罢朝,他倒来当值——

罢朝第一天,赵盈锐慌慌张张回家问舅舅怎么办,何首辅正在照着棋谱练下棋。何首辅自由家贫,一概娱乐全无,进了内阁才开始有闲心玩点高雅的,可惜棋艺太臭,于是自称东坡门下。赵盈锐进门问安,何首辅挺高兴招招手:“盈锐来得好。你过来给舅舅看看,这么下行不行?”

赵盈锐急得冒汗,臣子罢朝,首辅还不着急,是何道理?

何畹看外甥急得嘴冒燎泡,笑了一声:“只需等着。”

赵盈锐愣了半天:“等?”

何畹一撂棋谱叹道:“还须历练。你且等着吧。”

赵盈锐还是着急:“舅舅,您乃内阁首辅,其他人也就罢了,您怎么可以罢朝?”

何畹用棋谱敲他脑袋:“都说外甥像舅,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这几天你看见周烈了?”

赵盈锐一愣:“没啊?”

何畹道:“你读书这么久,我问你个问题。京师有兵多少?”

赵盈锐张了张嘴,这个学中是不会教的,他自己也不关心:“上次建奴围京,后来周烈亲领,整合编制,京营一万五到两万?”

“不对。四十五万。”

赵盈锐震惊地瞪大眼睛:“当年太祖太宗时京营确有八十万,但是现在……”

何畹冷笑:“回去好好看看吏部的人事,九边镇兵的排布,还有周烈进京以前是什么人?”

赵盈锐默默。

“周烈如常,京营如常,你恐慌什么?”

“舅舅我懂了。但舅舅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也不上朝?”

“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何家以后,看你的了。”何首辅怅然。罢朝还真不算太大的事,大晏闹过多少回了。帝王与臣子无休止的拉锯战,没有永远的胜利方。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皇帝,而是摄政王,一个几乎不知道游戏规则的异数。

何首辅长长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