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1 / 2)

周烈倒是惊喜,他没想到能做成如此精细。工部的匠作间当然是全国顶级手艺,这也就是周烈,其他什么人把工部匠作间当作街头作坊,李在德非要翻脸不可。

周烈命带来的亲兵小心翼翼端着大木盘离开,周烈十分感激:“多谢小先生,我没想到做得如此之像。”

李在德脸红:“当不得周将军一声‘先生’,说实在的,起初听您的要求,我以为……您要做玩具呢。”

周烈关心德铳:“德铳进展如何?我一直跟鲁王殿下讲,德铳未来可期。”

李在德振奋:“基本掌握了要领,现在主要是不停地试射,尽可能找出德铳的缺陷。”他下意识握拳,认为德铳的确未来可期,他坚持的火器方向,是正确的。

李在德送走周烈,安排各项事宜完毕,回家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出发,第一次办差,绝不能出纰漏。他忙进忙出收拾工具图样,老王爷跟在他身后絮叨,要他好好表现不能丢了周王的脸。

李在德和他的家谱,讲起来都是四个字:说来话长。他直系的祖宗是太祖,接下来是太祖的第五个儿子周王。太祖二十四个儿子分封全国,煊赫皇家即是天下。然后——这些枝繁叶茂的“皇族”们一代一代衰败下去。除了夺位成功的燕王系,造反贬为庶人在南京几乎是混混代名词的齐王系,其他都泯然了。绝嗣的,被关进凤阳高墙关死的,甚至因为什么营生都不能做被活活饿死的。周王一脉到“老王爷”这里已经一文不名。当年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辉煌成了无奈的余晖。

老王爷根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更没有封地,宗人府压根就不管。严格来说李在德也是没有名字的,“李在德”三个字老王爷偷偷起的。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周王的骨血,到了在字辈。

“这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字辈。”老王爷一跟李在德说这个他就烦,大概旁门左道研究多了,他成了个实用主义者。从小的贫穷让他彻底认识了现状,祖上曾经阔过的事像个嘲讽。

然而托了德铳的福,在摄政王的关怀下,老王爷和李在德父子终于在宗人府挂了号,有了名字,有了个封号。李在德的封号是“奉国中尉”,他很稀奇。这种挂名的军职让他觉得似乎和邬双樨拉近了一步。

李在德收拾好了东西,大部分是问太医院要来的冻伤膏金疮药,打成一包往背上一背,对老王爷道:“爹你放心,我知道,我家是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周王的血脉,守卫神州震慑四夷,儿子这就去履行高祖周王对太祖的承诺了!”

第47章

周烈人还没进王府,先进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木盘。宽三尺多,长接近五尺,做工木料扎扎实实,着实够沉。王修一见就笑:“周将军这上门礼也太大了。”

周烈一脑门子汗,小心翼翼抱着个大木箱不假人手:“殿下在吗?先去书房。”

李奉恕在书房灌茶。今天轮到周烈来宣讲兵事,王修非常体贴地给他泡了酽酽的浓茶提精神。李奉恕案上一摞兵书,码得整整齐齐,几天也不见他翻一页,就在那儿搁着,图个心理安慰。王修给李奉恕泡的是钦天监拿回来的茶叶,苦涩回甘,清热败火。李奉恕灌痛快了,心思飘到钦天监。许久未去,改天去和权司监聊聊种地的事。毕竟开春了,鲁王府的地也需要伺候了……

亲兵抬着大木盘进书房,不小心磕一角,咣当一声。周烈在后面呵斥:“轻一点!毛手毛脚!”

李奉恕回神,面无表情看王修和周烈一顿忙。李奉恕书房不算小,为了竭尽全力追求开阔通光,罩格床榻香炉匾联一概没有,大窗大门对着桌案书橱。刚从山东回来时,是没人搭理空降摄政王,鲁王府寥落荒芜,什么都凑不齐全。谁知道摄政王在山东时也是这么过日子的,豁朗简洁反而得他心。王修命人搬进两张大方桌在外间当中摆好,亲兵总算把大木盘放在桌上。王修瞧这个大木盘底部起起伏伏,还都是眼儿,也不像能装东西的。周烈把大木箱搁在木盘旁边,擦把汗:“殿下,请您过来看看。”

李奉恕背着手绕着大木盘踱步:“这是做什么的?”

周烈咳嗽一声:“殿下是知道的,我口才不行,讲话语无论颠三倒四,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跟殿下宣讲。既然来了,殿下大约也不想听我一个字一个字背兵书,我背也背不过王都事。我没事儿爱下个象棋,那日下着棋我灵光一现,也许这样讲能……更为直观。”

周烈打开大木箱,里面满满一箱小零碎儿,全是玩具一样的小人小山小房子,底下还带尖儿。王修忍着不笑,周烈顾不上,认认真真把各种小物件的尖刺插进大木盘上的圆眼儿里。李奉恕倒是表情越来越严肃,周烈再擦把汗:“殿下,这木盘是我根据京畿附近地形起伏依样画葫芦做了个模具。小人代表京营原来细分的三大营,立人是五军营步兵,骑马的是三千营骑兵,有火铳的是神机营火器兵,这样我就能跟殿下演说曾经三大营如何排兵布阵。”

王修不笑了,一脸惊奇:“难为你想得到如此办法!正如当初马援聚米为山谷,向光武帝指画形势,一目了然!”

周烈道:“多亏工部匠作间愿意帮忙。”

李奉恕背手弯腰,全神贯注看周烈插插拔拔各色兵士火炮的木棋,讲解兵法军事。敌对方的木棋就是一些小木柱,制作者懒得精雕细刻。周烈讲到神机营火器兵的“三轮相继”:“数百年前太祖皇帝麾下沐英将军首创,充分利用火器填装的时间,一排发射,一排准备,一排填装。”

王修忽然道:“这个三轮相继阵法看着眼熟。难道不是葡萄牙教官队的教官们教的么?”

周烈怅怅:“首创在沐英将军,泰西人发扬光大了。”

一阵沉默。

周烈道:“殿下想想,这里的木人棋只有九枚三排。如果真正是真正的火器兵,九十人呢?九百人呢?九千人呢?”

李奉恕凝重:“大军压境,所向披靡。”

“正是。所以我才说德铳未来可期,小李先生是对的。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去繁就简,那么两军对峙,同样三轮相继,一支军队间隔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间隔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王修稍微想象,目瞪口呆。

李奉恕仔细看木盘底的起伏:“你这是在模仿京畿地形?”

周烈挠头:“大略像吧。”

李奉恕用手指敲敲木盘:“做得好。当年沐英将军有首创,现在周烈将军恐怕也有‘首创’了。”

周烈反而没听明白:“啊?”

李奉恕平静:“如果有个辽东的‘米盘’就好了。”

周烈瞬间恍悟,和王修一对视。

李奉恕一直忧心辽东,朝廷却对辽东几乎一无所知。李奉恕捏鼻梁:“当初先帝诘问方建……”

王修立刻接道:“作何给授,使军民不相妨?作何分拨,使农战不偏废?作何演练,使农隙皆兵?作何更番,使营伍皆农?作何疆理,足以限戎马?作何收保,不致资盗粮?”

周烈喟然:“先帝问得好。”

成庙一贯给人印象身体不好,几乎不出宫门,但是问得针针见血。这话岂止问方建,问的是帝国所有镇守边疆的大员,包括周烈。几句话插进他的骨头缝,彻骨疼。

“给授分拨演练更番疆理收保……”李奉恕声音低下来,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你是进京要军粮军费的。朝廷不能忘,摄政王也必不能忘。”

周烈眼圈控制不住一红。他拼着死谏进京,正赶上女真人造反围京。摄政王用人之际让他重整京营,他推辞不得。西北大患,朝廷却不曾看一眼。周烈训练京营,无休无止地想西北的袍泽兄弟,如今到底如何了。

“查开中帐查晋商都失败。如今只能退一步,让陆相晟去,你要帮他。”

陆相晟交割公务等待朝廷办文牒,这几天出发。这算是何首辅帮了忙的最快速度,摄政王却是一天都不想等。山西布政使敢公然抗旨,摄政王居然也无可奈何。“死者枕籍,饿殍遍地”,八个字,每一笔都是血池地狱里哀嚎的冤魂的眼睛,它们看着大晏的万里河山,它们看着。

王修想起李奉恕忽起高烧的那天晚上笑着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王修低下头。

“小李先生”正在工部将作坊干劲十足地训话。六部中工部历来垫底,被人讥笑一帮手艺人。六部尚书只有工部尚书并不是非得科考出身,成帝年间的工部尚书就是个真的木匠出身,最得成帝青眼。成帝能一月三换首辅,唯独对工部尚书和颜悦色,耍笔杆子的恶狠狠记老尚书一笔。可怜天天锯木材的老头子落个“阿谀媚上”的评价,和祸国妖姬一个等级。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好处,心思简单。摄政王和成庙一样看中工部,工部匠作间就高高兴兴热火朝天。

李在德非常有气势地训话,勉励大家要为国修大炮,南方来的不要一心只想去东北玩雪,尤其小广东。小广东在队伍里小小哼一声表达不满,黑白分明的眼睛翻个大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