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2 / 2)

军官地位很低,因为他们似乎随时都能造反,可是真造反的军官寥寥无几。

周烈摸出几个铜子给了馄饨摊老板。他站起来,笑道:“行。你有钱就行。我食量大,怕吃死你。”

他也的确是饿了。馄饨灌个水饱,很快就没有了。三个人穿过灯火辉煌的夜市,一路往西走。越来越西,巍峨高大的宅第耀武扬威地盘踞在京城的西边,像是一群庞大的野兽,一幢比一幢危险。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周烈统共没来京城几次,东西两地更没怎么涉足过。他蹙着眉,四处张望。

王修道:“我们是人贩子也不卖你,谁买啊?”

李奉恕咳嗽一声。王修曾经很长时间处在一种“活不下去大不了马上就死”的状态,所以人生观一向很散漫随意,圣人言都救不回来。他不怕摄政王,也不怕给他穿小鞋的同僚,更不会怕一身血气实打实手上有人命的周烈。在山东的时候李奉恕撞见过王修光着屁股往头上倒井水冲凉,整个人白白一长条。平时穿上衣服人模人样的,脱了衣服两排肋条。那时李奉恕第一次见如此骨感的人,吓了一跳。王修大约整个人都被饿怕了,和他窝在王府吃了六年愣屯不下膘——李奉恕心里一酸对王修就格外宽容。饥饿就是如此直白地勾起人同情心的由头。要是王修是那种对花流泪对月吐血的,李奉恕倒不会多看他一眼。痨病传染。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别介意。他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

周烈叹气:“实在是没来过这里,白天来还能看看景。晚上来可惜了。”

晚上不开正门,大承奉率领几个仆从一路挑着大灯笼等在侧门。周烈抬头看了看那高耸的大门,上面有个牌匾,简单写了一个字:

鲁。

他转过头看李奉恕,李奉恕并没有看他,撩起前襟抬腿进去了。王修很实在地说:“他就是摄政王。”然后学李奉恕,豪气地拍周烈。

周烈收了笑,默默不做声。李奉恕也并不在意的样子。周烈一进大门就闻到股熟悉的味道。

葱?

他眯着眼逡巡一圈,发现的确是葱。到处都是葱,一堆一堆,一捆一捆。他震惊,他没想到摄政王府里面居然是这样的。大承奉也没料到王爷还带了人进来,满地的葱让他发窘。

“厨房有肉没。”

“有……有。酱好的牛肉,预备明天冷透了切片拌葱。”

“都拿来。葱姜蒜切丝,顺便做点葱汤。”

“……是。”

大承奉领命去了,仆从们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当灯柱子。葱汤是摄政王发明的,把葱细细切末,炒茶似的炒,炒脆了和上盐起出来晾着。等想喝了烧一锅开水,挖两勺子“葱茶”,再根据个人口味撒点香油或者胡椒粉。

几个人在西厅坐了,寂寂无言。等那一锅牛肉上来,周烈忽然也顾不得许多。

他是太久没吃肉了。

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吃到最后嫌一小碟一小碟的葱丝不爽利,李奉恕到院子里剥了两棵大葱来,周烈一手攥着啃。

王修想起刚才在昏暗油腻的灯光下看到周烈瑟缩的背影。

原来以为周烈会趁机向摄政王诉苦告状什么的。结果周烈什么都没有做。吃了一锅牛肉一抱拳,走人了。李奉恕仿佛笃定周烈什么也不会说,也一抱拳,放他走了。

明天是大朝会。周烈会上朝。他忽然很想看看公服的周烈是个什么样子。

大朝会,周烈捅了天了。

其实文官武官公服大致上都差不多。朝堂上目前文官多武官少,文官大多长期伏案,驼背凸肚。钻营久了,琢磨人成习惯了,脖子探寻着往前伸。吵架就更难看了,脑袋一点一点,跟李奉恕在山东养的鸡似的。周烈挺拔地站在那里,脖子是脖子肩是肩腿是腿。

站立只是个基本动作,能站得英姿飒爽的不多。王修用胶东话形容周烈,大概是“苗杆相直”。哪四个字王修本人也不清楚。根据它的意思,李奉恕猜是庄稼苗刚出来直挺挺的样子。“鹤立鸡群”是个烂俗的词,如果千倾稗草里立着一根苗形容周烈倒是贴切。

本来挺有意思,摄政王只是有点悲哀。

历来克扣军饷喝兵血都不是啥大事。除了太@祖太宗那会儿实打实自己领兵没人敢怎么作践军队,现在兵事兵务实在是个刨钱的大好由头。

景帝当初为了修缮九边长城一年就花了六十万。当然这六十万绝大部分去向是没法追究的。具体落到实处,天知道。

“……臣戍边六年,未曾一日敢忘皇恩。九边重镇,臣到任一年之内全部探查。辽东、宣府、蓟州、大同、太原、延绥、宁夏、固原、甘肃。所到之处,臣无不触目惊心。好些的,兵甲充实大约十之七八。空虚些的,弹药粮库皮甲兵员竟然不足五成!臣反复上书,全都是渺无音信。陛下,臣是粗人,也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现在我大晏九边之堤岂止一处蚁穴!”

一人反驳,这谁来着:“一派胡言!如今陛下威加海内四海升平,即便是瓦剌鞑靼女真皆服我中原教化。我大晏自然以德以礼治天下,君臣父子,纲常伦理,哪里来的狼烟战事?每年军饷军粮皆有下达,你在此大放厥词,究竟是何居心?”

……嗯,威加海内的皇帝陛下昨晚上还尿床呢。

周烈冷笑:“军饷,我问足下,军士兵卒,一年饷是多少?”

“自然是各个有别。民匠步兵马军,有家小无家小,饷粮饷银,你问哪项?”

周烈道:“倒也不必如此细分,大同、太原、延绥前年一分也无,辽东、宣府、蓟州去年发了半年口粮!”

何首辅闭着眼没吭声,又有一个什么人一甩袖子:“无凭无据!况且,你昭武将军可自行纳捐,九边这几年农税去哪里?”

周烈道:“最可怕不是无兵无饷,陛下,大晏不开商税遇事只开农税,九边经营至今臣已经不奢望死后能归葬家乡,恐怕家乡人人恨不得吃臣血肉!九边大部分地区农耕与江南根本没法比,为了供给大营兵堡税收净比江南还要高三分!民怨四起,瓦剌鞑靼女真群狼环肆没一天不想犯境,无兵无甲拿什么抵抗草原骑兵?更可怕的是,我们有可能先要对付的是自己的百姓!”

周烈忽然跪下,大喝道:“陛下!你可知你的京营里活人还有多少!!!”

何首辅忽然大怒:“周烈放肆!陛下驾前要你这庶子信口雌黄!”

三岁的肉团子被周烈吓得肥肉一抖,慌慌张张去看摄政王。摄政王坐在宝座上,毫无反应。

周烈高声道:“臣把九边经营成如此,今日便是来领死的,陛下!九边空虚不可再拖了!”

平时那么能吵的群臣,现在连个屁都不放。

——因为他们都知道。

都知道。

只除了这个三岁的皇帝,和摆设摄政王。

周烈说的上什么书,他一个字也没看到。

李奉恕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