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李奉恕不知道自己的王府差点面临如此风险,对王修不错。在王修看来,虽然这个鲁王天天蜷在家里憋着,看着一点也不那啥,贵在好糊弄,脾气不错。
脾气当真不错,一次无意间撞见王修光着身子用井水冲洗,夜里白白一大条两溜小排骨,都没说什么。那之后,才真的算记住王修的名字。王修颇有自知之明,李奉恕铁定不是因为自己的姿色。
然而老天终究是看李奉恕不顺眼。四平八稳过了六年,京城又宫斗,成帝翘辫子了。翘辫子不要紧,太子刚三岁,主少国疑。景帝直系儿子剩了俩,粤王李奉念,鲁王李奉恕。臣子们决定迎一个王爷进京监国摄政,粤王是来不及了,鲁王刚刚好。新晋太后拼死反对,奈何太后的娘家不能以一当十,对抗不了整个文官集团。太后天天抱着皇帝哭,惶惶不可终日。
当年可是老皇帝认证的,鲁王骄横跋扈。摄政王,王莽就是摄政王!可怜他们堂堂嫡出的太子如今登基还要受制于一个小人得志的庶子,哪有他们娘俩的活路哟!
鲁王进京那天整个京城都在窃窃私语。鲁王不在的这几年市井流言翻着花样地编,景帝骂过他骄狂,他如今在流言里比得上梁冀。
可惜李奉恕浑然不觉自己在话本里还能如此有魄力,他拉着大葱和王修,怀里揣着葱种,打老远看见皇宫张牙舞爪的剪影,抿了一下嘴。脖子上那只手,终于又掐了上来。
鲁王回京欢迎仪式一切从简,鲁王没有异议。太后领着小皇帝绕来绕去试探来试探去,李奉恕一部分听明白了懒得理,剩下一部分没听明白懒得想,沉默以对。他生得高大严肃,五官轮廓很深,这六年种葱太阳晒得棕黑,微低着头就像陷在影子里,十分有一种沟壑城府深藏不露的错觉。
太后心里悲从中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鲁王周旋。鲁王没应付他,盯着三岁的皇帝看。皇帝也盯着他看,两只属于景帝的眼睛。皇帝像景帝,也像成帝。景帝暴虐成帝狡诈,景帝之前还有很多帝,一代一代亲娘宫斗自己宫斗自己老婆儿子宫斗的胜出选手的优良血脉一点一滴完美地汇集在皇帝身上,他还会有儿子,儿子再斗下去,而且会乐此不疲。
摄政王看着皇帝和太后几乎是瑟瑟地依偎在一起,笑了一下。他原来,是作恶来了。
第2章
天承六年十月二十,小皇帝李启烆,在鲁王敕封诏书上用了宝。一片恹恹的白孝中,鲁王正式摄政。天上没异象,地上没祥瑞,民间没动静。摄政王走马上任的开始显得四平八稳,甚至于乏味,丝毫没有影响到小民的生计。
李奉恕正式摄政第一天,啥也没干。皇帝坐太和殿正中龙椅,他坐左边新加的大椅,堂下朝臣吵成一团。难为三岁的皇帝沉得住气没尿裤子。朝臣还没把李奉恕揣摩透,看他沉着脸很能唬人的样子,心里都有点惴惴。历来摄政王就不是什么好词,不和皇帝你死我活都不称职。首辅力主迎鲁王,老神在在。
众人顾虑到鲁王跋扈的名声,恐怕不好相与。何首辅经历过景帝成帝,伺候过俩神经病而屹立不倒,很是让人尊敬。比较粤王和鲁王,粤王是景帝老儿子,景帝死的时候才九岁,现在也刚十五。他本人也无不良记录,无奈有个能作天作地作死的娘,把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皇太后恶心得够呛,景帝一死,封他个前无古人的粤王,滚蛋就国了,一去三千里,基本等同发配。
鲁王年少的时候没摊上什么好词儿。景帝就骂过他一回统共八个字,民间给润了润色成了八百字明君教子,明君发神经把自己弄死之后扩充成了八千字,成帝即位有了个话本,骄奢淫逸欺压百姓的“潞王”被不拘哪个青天大老爷为了正义铡了又铡。这回成了摄政王,戏曲回目都出来了。
大多数人都认为粤王应该比鲁王好拿捏。要不怎么说只有一个人能当首辅呢,眼界就不一样。
当时文臣分了两派,一派支持迎鲁王,一派支持迎粤王。粤王到底还是输在路途遥远,鲁王轻车从简,先进京了。
文官们做了充分的战斗准备。毕竟鲁王声名在外,真要是个梁冀,就一定要豁得出去。这权利交接的档口可是文死谏的绝佳时机,整个大晏朝都虎视眈眈,成帝陵还没修好,成帝的棺材还停在乾清宫呢。自古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白死。宣帝优柔寡断,真要惩治撒泼的大臣,人家坐念唱打一套活儿都使完了,就等着天子一怒给他的一副铮铮傲骨画龙点睛。景帝可不,塞了嘴拖下去直接打,半句废话也不要有。因此宣帝实际上脾气挺好个人,风评民意甚至不如景帝。都知道景帝不吃诤臣那一套,也不给自己时间唱大戏,名声根本落不下,一顿打只有同僚知道——同僚知道有个屁用。景帝朝的大臣反而都跟鹌鹑似的。人善被人骑,皇帝也一样。
其实现在也像唱戏。摄政王坐得板板直,面沉似水看着大臣们激烈地吵架。他算看出来了,吵架也是有技术的。毕竟一个早朝从天没亮开始到晌午将近两个半时辰,一直不住嘴地打舌头架还不用喝水,并且得保证嗓音洪亮气势不输,摄政王自己都不行。这是基本功,再往上的,谁明着给谁结尾实则下绊,谁跟谁争得面红耳赤其实落衙回去好得一起喝酒。
吵架的嗡嗡声很催眠,摄政王越来越困。早朝完了还有午朝,中午吃了饭根本没法睡觉。很久没起得比太阳还早的李奉恕困得有点犯恶心,皇帝还在那儿坐着呢。真不愧是成帝的种,虽然浑身奶膘坐龙椅里就是一坨,但是还是挺像模像样的,天不亮就能起来,比摄政王都能熬。
李奉恕昨天收拾带来的葱收拾一下午,腰酸背痛。带来的葱真心不少,四辆大马车里塞的全是葱。本来还想送送人,被王修坚决反对了。李奉恕看葱就跟看花似的,有的人凭味道就能分出牡丹品种年岁,他也是一样的,葱是宝贝,理气通络,解热祛痰。可惜除了他,别人不这么想。
朝臣底下还在激烈争论。李奉恕都忘了他们在争啥,极有可能他们自己也偏题万里。摄政王决定稍微挪挪屁股,将一条胳膊撑在大椅扶手上。一屋子中老年男人实在是没啥看头,李奉恕眼神乱飘看着看着看到藻井上。他一直听说龙椅上面悬把大锤子,太和殿实在是高,加上有层层布幔,看不大清楚。
群臣忽然停了争执,愣愣地看摄政王。摄政王随意歪着,一支胳膊撑在扶手上,仰着头向上看。比起历朝历代像被罚坐一样的皇帝,摄政王这个姿势够狷狂孟浪的。皇帝实在挨不住好奇,转过脸来看他。摄政王不紧不慢地把目光从藻井上放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群臣,忽然问道:
“孤听说这龙椅上都悬着大锤。有违天意的人坐上来便会被大锤砸死。是么。”
大臣们惊恐。小皇帝到底小,霎时眼红要哭不哭。李奉恕懒洋洋站起来,高大健硕的影子哗啦把皇帝给遮了。他伸长胳膊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道:“今日起,皇帝午朝免了。皇帝年幼,仍需读书上进知礼明理,午膳过后歇一歇下午用作读书习字。你们吵够了?”
群臣面面相觑,李奉恕道:“那散了。”
说罢,他一步一步走下丹墀。他实在太高,或许他是像了那个开国的太祖,每个动作肌肉都隐蕴着力量。他穿过那群读书人中间,老的少的都要微微瑟缩一下。许久不见的生物本能告诉着这些大人物们危险。
京城里一直服国丧,到处白布都没拆。京城里本来的鲁王府需要修缮,现在去踹宗人府的门估计也来不及。干脆自己找人弄一弄算了。还要收拾一下那个花园,看看土地能不能种东西。那帮东西鼻孔都快长脑门上了,可真是求不动啊。
娘的。
第3章
王修是摄政王的狗腿子,所以被李奉恕塞进了中书省,目前是七品的都事。
摄政王去上朝,王修去报道。
一个乡下土炮举人呼噔成了七品京官,不被排挤那像话吗。虽然中书省已经是个摆设,王修第一次去值房,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他笑。他询问找谁录名,他们笑。他转晕了问路,他们还是看着他笑,他们就是不会开口说话。从值房到花园都很寂静,上空单只飘荡着王修胶东味浓重的官话——他们就是要让他听听,好好听听,他自己这满嘴的土渣子。
摄政王下朝就回家,京城鲁王府新晋的大奉承姓刘,是宗人府调来的,惴惴地揣摩这位殿下的心性。揣摩来揣摩去,竟然只有一样:不搭理人。
摄政王是真的谁也不搭理,轻易也不要烦他。刘奉承小时候在街上听说书,说兽王老虎吃饱了喝足了自己趴着,等闲不要去招惹,还能保一命。这位鲁王真心不像皇家锦绣堆里长出来的芝兰玉树,一身疆场上带下来的杀伐之气。可是山东这六年好像也没发生啥战事?即便有战事,一个王爷用得着上战场么?
摄政王撸着袖子在家拆捆好的大葱。进京来得急,在山东没晾得完全干透,捆在一起路上闷着了,有些葱表皮甚至发烂。他把前襟往裤腰带上一塞,然后把拆开的大葱小心地摆在各种能摆的气流良好的地方,等表皮完全干透。京城的鲁王府生机盎然,葱气冲天。
“葱是好东西。”
他自言自语。
鲁王府,或者摄政王府里的下人都被他赶到一堆挤着,谁也不能碰他的葱。他亲自搬运拆解晾晒,几十斤几十斤地扛来扛去不假人手,活像在囚笼里被着自己的猎物打转的困兽,在无声地咆哮。有个皇后塞来伺候的丫鬟忽然就哭了。
李奉恕扛着一捆葱差点被绊着。地上蹲着个人,傻不愣登地看他忙来忙去。李奉恕伸脚踢踢他的屁股:“起来。”
王修抓着根葱仰脸看他:“王爷,你的葱不错。”
李奉恕嗯一声。
王修盘腿坐下,剥开一棵半人高的大葱表皮,大口大口啃起来。他家穷,太穷,他很小还不算要脸的时候经常去掐别人小摊上的葱叶子。一般人买葱不怎么吃叶子,他掐几下摊主不会说什么。于是那几根葱叶子就成了他口中可以丰富一下贫瘠记忆的味道。那时候他想要的,是一整棵的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