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让算是我的学生。
为什么说“算是”,因为我没有正经当过老师,当时不过是个助教。
这一说,就是六七年前的事儿了。
当时我还上大学,哥的事业已经大有起色,可我不想给他增添额外的负累,因此物色了一个薪水更高的兼职。
是在学校附近的画室里当助教,工资日结,每周六日去就行。
对于一个学生来说,薪水在当时还是比较可观的。
画室人不多,年纪也都不大。
最小的八九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八九岁。
这种快速培训班遍地开花,学费却是不菲,因此大多数都是家里有闲钱的孩子来这里“培养”。
薛让就是当时的学生之一。
我对他印象深起来,是在某次事件之后。
在此之前,他与其他学生一样在我脑海里平淡得很。
忘了是几月份的时候,主讲的老师突然问我:“最近是不是有几个学生缺勤的,记着几周都没来了。”
我一边翻着花名册一边说是,念了几个人名,其中就有薛让。
主讲老师皱皱眉:“你跟他们家长联系联系,交了钱不上课算怎么回事儿?长期这样下去,我也是要扣工资的。”
于是我挨个儿给这几位家长打过去,有的去国外玩了,有的说学习紧跟不上,学费也不用退了……总之各有理由,听得主讲老师眉头直皱。
我说到最后,补了句:“还有薛让,这孩子家长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打不通?”老师愣了愣,随后摆摆手:“打不通就打不通。上回有个家长也是这样,后来还跟我们闹,说耽误人家谈生意——你不用管了,回头我跟组长说一声。”
这件事,本该就这么不了了之。
直到我被朋友拉去ktv。
ktv这种地方,直到现在我也不常去,而那次唯一一次,大概就是冥冥中为了碰见薛让。
是朋友与隔壁学校的联谊,还叫了几位社会人士,因此十分热闹。
当时光线昏暗,我坐在沙发最边上,因此能清楚地瞧见服务生半跪着倒酒。
其中一位十分面熟。
音乐声很大,我拍拍他的肩,他转过身略微仰头看我,待看清后脸色立刻白了:“张……张老师?”
他那时还很乖,都不知道逃跑。
我拉着他走到楼梯间,这里大概很少有人来。
“怎么回事?”我问他。
虽说印象不深,可他也绝对是家里不缺钱的孩子,怎么能跑出来跪着给人倒酒?
他咬了咬唇,不肯说话。
“国家规定不得雇佣童工——这里知道你未成年的事儿吗?”
“张老师……”他眼眶红了:“这里…我们都这样,只要上头不知道就行。求您出去别告诉别人……”
“那你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急了,于是缓下语气,问道:“是不是家里人出了事?呃……家里有人生病了?”
他的手逐渐握成拳头,最后连肩膀都在颤抖:“都死了。”
“什么?”
“我爸,说是受贿,被关起来了。我妈跳楼了。两边的老人本来就不在,亲戚们都避着。”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颤抖,但是说得十分清晰:“然后,他们说我爸在监狱里自杀了。”
我着实惊了一会儿。
只是花名册上的一个名字,我没想到……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的手依旧握得很紧。
那时其实是冬天,楼道里很冷,他穿着服务生的衬衫马甲,身子十分单薄。
这让我想起我和哥的小时候。
鼻子一酸,我去握他的手。
又冷,又瘦,骨节扎人。
“你……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说:“你还想不想继续学画画?还有上学的钱,我都可以帮你——”
“张老师。”他那时才十五岁,身高与我持平,因此正巧与我平视。
这样年纪的一个孩子,他的眼神含着隐怒。
“不要可怜我。”
“我没在可怜你。你画画很好,我希望你能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我不知这样说他能不能听懂:“家人去世了,可我们还在活着呢。爸爸妈妈难道就想看到你——你跪着给人倒酒么。”
他没说话,只试图挣脱我的手。
当时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总之很混乱,这个孩子与我的经历太相似,共情到一定程度,说的话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只记得他最后颤颤抱住我,清瘦的孩子在我怀里发抖。
“张老师?”
我回过神,眼前的薛让侧过脸,沉沉吐出一口薄烟:“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张老师。”
“过来几天散散心。”我答道,也给自己点了烟。
薛让的声音偏柔,他问:“张老师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很平静。”这是实话,比年轻时候平静得多,我十分喜欢。
“看来你发展得很不错,竟然成了詹姆斯先生的得意门生。”
他笑笑,将烟头摁在装饰盆栽里,回道:“这得谢谢老师,当初要不是张老师将我拉回正轨,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说完看向我:“不过现在,张老师看我估计也挺失望。听说您一直与那帮人关系不错,我们这些身上沾铜臭味儿的,恐怕得让张老师讨厌。”
“没有没有。”我心道这是什么话:“我十分尊敬詹姆斯先生。”
“嗯哼。”他笑了一声,抬手看看腕表:“时间不早,得回去了。晚上张老师有没有空赏个脸?”
我皱了皱眉,人多的场合真的应付不了。
我说:“算了吧,这些人我都不太……”
“只有我和张老师两个人。”他笑着截住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