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节(2 / 2)

哪怕一头撞进龙潭虎穴,他们也不会惊讶,可为什么根本没人前来阻拦?十二连环坞向来守卫森严,一呼百应,找不到死角破绽,眼下却像忘记了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与大堂主,一副大开方便之门,任凭他们离开的模样。箭楼上有人,不远处有人。雷损敢打赌,十二连环坞的弩阵、箭阵、刀剑枪棍诸般阵法布置,都离此不远。雪景虽美,掩不住无处不在的煞气。只不过,这股煞气今夜针对的不是他们而已。

雷损冲出镜天华月楼,胸中兀自存有殊死一战的豪气。附近无人上来围攻,看似好事,他的面容却立即苍老了三分。他是何等人物,转念一想,已明白苏夜的用意。

苏夜其实没有任何用意。她只是认定他们不重要,或者说,不是特别重要,比不上方应看和米公公那么重要,才无意为难他们。即使他们走了,她也不会强冲出来阻拦,因为他们缺少被她优先拦住的价值。而且,他们凭什么被她重视?雷损麾下猛将无数,又得狄飞惊忠心耿耿辅佐,这些年来,仅能与矮着他一辈的苏梦枕打成平手,维持势均力敌的局面。

既然苏梦枕就够对付他们,苏夜为何还要把六分半堂当成非杀不可的强敌?只怕把雷、狄两人捆在一起,在她心中分量仍比不上一个方应看。他们要走,那就走吧,等她事后有了空暇时间,再来收拾不迟。倘若他们鬼迷心窍,硬要留下与方应看同生共死,相信她也无意拒绝,会马上笑纳这份好意,把他们一并留在十二连环坞。因此,无论雷损有没有受到轻视,都不应该再犹豫。

雷损怎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何况他这一生已低头过许多次,再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他长出一口气,吁出胸口的满腔抑郁,正要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镜天华月楼面对他们的这堵墙轰然塌陷,赫然是被一具尸体撞塌的。尸体去势未绝,电射而出,恰好冲向雷损所在之处。雷损自不至于被它伤到,却因好奇而多看了一眼。一眼扫过后,他的脸色霍然一变。

这具尸体双眼半睁半闭,万缕青丝迎风飞舞,满面均是惊骇与不信,损毁了她生前的惊人美貌。她用的长剑被人一折两段,深深插进胸口小腹。胸口那剑正中心脏,显见是断绝了她活下去的可能。

这人正是雷媚。

第五百六十三章

霎时间,雷损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他绝不可惜雷媚的死。得悉雷媚是苏梦枕的人时, 他便知道, 他和她注定你死我活。既然关系已经注定, 那无论有什么理由、苦衷、隐情,他都该尽快让她去死。

他一直很想杀她, 也准备杀她,只是没杀成而已。她及时觉察出不对,逃进金风细雨楼, 也就脱离了他能掌握的范围。他只能等, 等解决十二连环坞之事后, 再谈如何对付这个叛徒。

按理说,他亲眼看到她死, 应该十分高兴, 或者觉得解恨, 或者如释重负, 或者略略怅然若失。然而,今天的情况偏生不一样。

这么一个活色生香, 狡诈奸猾的美人居然真死了, 死得还如此痛快, 令他莫名震撼。其实在内心深处, 他直觉她是那种会活很久很久, 等苏梦枕和他、米有桥和苏夜都被雨打风吹去后,仍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没的人。他可以轻易想象出她人至中年、甚至年纪老迈的样子,就像幻想方应看的远大前程。

她的死, 与雷雨等人完全不同,和雷无妄、唐非鱼也不尽相同。不知为何,他心里蓦地多了一层近乎虚无的阴影,好像有许多东西和镜天华月楼一起崩毁塌陷了,而他长久以来握在手中的所谓“权势”,也正在一寸一寸化为飞灰。

雷媚的尸体静静卧在雪中。她的脸色雪一样白,头发夜一样黑,流出来的血……当然血一样红。她身下很快淌出一摊血泊,几乎在同一时间,镜天华月楼内传来尖利响亮到极点的啸声,雪地上却已空无一人。

雷损和狄飞惊不再犹疑,转身就走,别人却没有如此之好的运气。啸声惊天动地,透出一股凶悍绝伦的意味。除了米有桥,谁能使出这等棍法?

苏夜早就过了用杀人多少来衡量实力高低的阶段。如果要她设定一个标准,那她会说,能否饶恕别人或拯救别人,才是划分强弱的分界线。可是,当她真要杀人的时候,她也说杀谁就杀谁,中间不会打半点折扣。

雷媚便是死于她的决心之下。

长剑在三招内折成两段,被苏夜反手插入主人胸口。紧接着,她眼都不眨,硬生生空中转身,仿佛一只扑击黄兔的苍鹰,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方应看。

今夜她并非第一次扑向敌人,每一次疾掠向前,都会有一人气绝身亡。她速度实在太快,以致方应看都无暇动作,仍然背对着她。他也失去了行动机会。在这等重要的关头转身,等同于卖她一个破绽,也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她已见识过另外一个方应看,对他的本事心中有数。这位小侯爷论武功,自然是江湖顶尖,却没到绝顶的地步。直到数年以后,方歌吟仍未把绝学传授给他,所以他才按捺不住,图谋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和山字经。换句话说,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比起米公公也大有不如。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方应看并非她的首要目标。

米有桥认为方应看才是有桥集团的首脑,她也这么认为。但既然这位首脑尚未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功,还在韬光养晦,那就不必非要第一个去死。

她目光掠向方应看的一刻,方应看觉察到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通常而言,泰山压顶仅是一个比喻,这时却有如实质。不管头上压下来的到底是泰山,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都油然生出无力抵抗的感觉。

直到此刻,他的脸色才变得有些不对,因为这表示再也无人拦得住苏夜,而他的野心彻底失败。在他认识的人里,有资格和苏夜交手的并不算太少。可这些人要么没有理由当她的敌人,要么根本不在此地。

他一直把方歌吟的威名当成可供利用的工具,安静地、和缓地、满脸微笑地实施他真正的计划。如今图穷匕见,他才悚然惊觉他和方歌吟之间究竟有多少差距。现在想再多也是无用,他只能靠自己,以及那个数十年来被人誉为大内皇城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测的米公公。

幸好米公公仍在,米公公全无独善其身的意思。两人之间,得罪人的事、履险拼命的事,若不得不做,一向由米公公来做,这次并不例外。

米公公在他身上寄托着厚望,他是知道的。正因如此,他有把握他不会抛下他。

寒风从塌陷的洞口涌入,本应刺骨生寒,却因楼中气氛紧张到极点,反倒让人心神一爽,好像离窍而出的魂灵又缓缓回到了身上。那股比北风寒冷十倍,凌厉百倍的刀气,也已触及方应看的锦袍。

人和刀成了一道残影,只一眨眼,便从雷媚原本所在的位置,转移到方应看身后。这大概是有去无回的一招。目睹此招的人都认为,即便苏夜想手下留情,也未必做得到。

锦袍猎猎飞扬,左右两边袍角向后飘飞。方应看想都不想,既无法回身抵挡,那就索性不挡。他手按在血河剑柄上,这把神兵却没有出鞘。剑鞘上,暗红血光不住流动,平添一股不祥之意。在这不绝的血色中,他不及像王小石那样直冲大门,竟不惜迎难而上,向左疾掠,掠向那个新开出来的大洞。

就在此时,米有桥长棍凌空飞动,在半空连卷数个棍花。这本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棍子,由于是由两条短棍拼接而成,估计还不如平常的棍子结实。但在他手中,它居然像条充满了肃杀之气的蛟龙,一边飞腾,一边变幻。

雷损在外面听到的啸声,自然是来自这些棍花。他每划一朵,啸声便尖利急促一分。尖啸所过之处,人人皱眉捂耳,似是受不了它的威势。

他没去救方应看。他知道,哪怕他全力以赴,赔上这条老命,苏夜也能在他击中她之前,抢先拦下方应看。他和方应看缺乏联手配合的默契,两人加在一起,也不见得有太多优势。况且像他这种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物,经验丰富到已成本能,本就不需要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样,动辄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于是,九朵棍花过去,棍上杀气已是浓厚至极。眼见到了出棍的最佳时机,这一棍砸向的人却不是苏夜,而是程灵素。

双方动手之初,其他人还有插手余地。到了这时候,不仅米、方这边兵败如山倒,十二连环坞的自己人也难以上前帮忙。他们只能在旁观看,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瞠目结舌。别说夜刀之威,就算米公公的棍、方应看的剑,也都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米有桥越空而起,双手握棍,先朝天再落地,急啸中一棍悍然砸下。他的眼珠灼然生光,不知何时成了亮蓝色,白胡须也开始泛黄,形容十分骇人。平时那个谦虚和气,自称“最多是条老狗罢了”的老太监,已完全不见踪影。

看棍子的长度,足能把程灵素和她身前的香炉一起砸成粉末。方才她出手驱毒,功力招式已被米有桥尽收眼底。他心中有数,情知苏夜若不想毒手药王变成死药王,就必须放弃方应看,救护程灵素。

他和苏夜谈不上有交情,但多少了解她的为人。如果对付别的大敌,譬如雷损,这一棍能否生效当真难说。换了苏夜,他便有十成十的把握。普通人认为苏夜无力收招,他可不这么认为。即便这刀已扎入方应看后背,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收得回来。

果不其然,他赌对了。他人仍在空中,眼珠子仍射出蓝汪汪的光芒,棍头仍未压落,苏夜已经看出他的意图,抽身回手陡然后飘,斜掠向地面,足尖在地上一碰,再度借力飞起,连人带刀激射向他。

米有桥一击见功,心情却绝不轻松。在尖锐棍风笼罩下,程灵素即刻陷入万般危险的处境。可她毫不慌张,唇边甚至浮现一抹微笑。她本是个容貌并不出奇的女子,这一笑,却格外动人,就像她早就料到米有桥的花招,正在用一种宽容的微笑表达无奈。

米有桥微微一愣,在心里也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只要方应看能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什么都是值得的。一个小小女子的小小微笑,又有什么了不起?

苏夜一去,方应看身后压力顿时消失。至此无人能够真正拦住他,只要他一心想走。米有桥背对墙上破洞,感应到他终于突破重重险阻,箭一般直冲墙壁,身形在墙内一闪,便冲了出去。

然后,他停住了。他直接停在了外面,一言不发,抿着唇,冷冷望着雪地上的人。

那是一个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