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乾归终究是急于探听《天魔策》的消息,缓缓开口道:“本人乾归。”
苏夜一愣,笑容立时加深,笑眯眯地道:“原来是你。”
不知怎么回事,她用清脆娇嫩的嗓音,说出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乾归心底生寒,产生老鼠被毒蛇窥伺已久的危机感。事实上,苏夜对他尚无敌意,也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但她的一举一动,均可对他产生影响。他的潜意识已可扰乱头脑,无需她说出威胁的言词。
乾归自报家门之后,下一个自然轮到侯亮生。但苏夜一笑过后,根本没去理他。她收回注意力,认真看了看桓玄的后脑,从容问道:“那么这一位,就是荆州大司马桓玄?”
桓玄终于道:“不错,正是本人。”
他从未经过挫折,也就承受不起挫折。乾归尚可从容以对,强行压住心底的万千疑问。他则很难忍下这口气,只是身处下风,无可奈何而已。
苏夜问都不问,径直找到并拿走玉佩,证明她是玉佩的原主人。玉佩一去,他心中格外失望,又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认为自己性命无忧,仅会失去所谓的天赐宝物。因此他话语中,带出了难以忽略的愤懑之意。
苏夜点了点头,口中同他说话,视线却投过他肩头,直指蓄势待发的乾归。她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往往是另外一个人的不幸。”
内堂立刻更加寂静。她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桓玄即将遭受极大的不幸。人人都听得她的意思,人人心上都多了一重帷幕般的阴影。
侯亮生忽地皱眉,沉声道:“你不能这么做。”
苏夜见他一身文士装束,却敢打断她的话,也佩服他的勇气。她瞥他一眼,随口笑道:“我不能吗?对了,你拿了我多少东西?”
由于她和苏梦枕误会冰释,她情绪既静如止水,又充满了欣悦的活力,乐于用较为和蔼的态度对待旁人。玉佩丢失确实令人心烦,但既已找回,也就不值得为此发怒。
起初,她完全不想伤害在场的人,亮明身份拿走玉佩后,便可去忙自己的事。可人算不如天算,玉佩恰好落在桓玄手里,桓玄正是她要杀的人。
大司马府守卫森严,和建康的谢家相差无几,日夜均有岗哨防卫,园中还有猛犬巡逻。她想潜入府内刺杀桓玄,虽不至于做不到,却会遇上不少困难。如今事出巧合,两人见了这一面,她绝不会错过此等良机。别说只有乾归在场,哪怕魔门圣君亲至,桓玄的命运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桓玄冷哼一声,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讨厌像犯人似的,接受苏夜不太客气的问话。此外,别的东西还好说,金银财物已是去如春梦了无痕。他一向唯我独尊,这时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寒声道:“你已拿回玉佩,还想怎样?”
苏夜笑道:“也就是说,你用了我的钱,拿走我以前防身用的宝贝,练了我抄写的八卷天魔策。天魔策尚未练完,我这个债主就找上门来,实在是不走运到了极点。你一定愤恨不平,嫌上天待你太薄。”
“但我想说,就算没有我,也有别人对付你,”她目视乾归,语气蓦然转冷,“你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对帝位志在必得,除了司马道子和孙恩,无人是你的对手。有人却把你底细摸的清清楚楚,特意送来这个姓乾的监视你,你还在做梦呢!”
乾归微微一震,脸色大变,油然而生扭头就走的冲动。
第五百零一章
三人的疑问如同水泡,旧的破裂了, 新的又浮上水面。
苏夜和桓玄交谈, 和乾归交谈, 视附近危机如无物,轻松自在地揭开乾归的真正身份, 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状况。通常而言,对立双方势成水火时,大家均不会在敌人身上浪费口舌, 只会杀完就走。她肯开口说话, 自然正中他们下怀。
但问题在于, 她说的越多,留下的疑问就越多, 让他们愈发惊讶困惑。
乾归瞪视她的样子, 犹如瞪视爬出坟墓的鬼魂。这鬼魂不但掌握了他的隐秘, 武功还比他高。他只能用目光表达情绪, 不可能真正伤害她。
同一时间,他也看见桓玄恼怒中透着阴郁的双眼。眼下三人处境堪忧, 却抹灭不掉他“内奸”的身份。不问可知, 桓玄已信了苏夜的指控, 发觉他的投奔另有隐情。
这是乾归最不愿见到的境况。即使苏夜手下留情, 不肯取桓玄的性命, 事态发展仍十分不利。他根本想不出合理解释,应对这位多智又多疑的主公。
诚然魔门看好桓玄,认为他是天子宝座的有力竞争者之一。但支持桓玄, 不代表魔门中人会亮相登台,将门中秘密尽情曝露给他,去当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脸色已很难看,想起桓玄还在苏夜手中时,更是眉头深皱,松都松不开。他未来的一切麻烦,均建立在桓玄还活着的基础上。桓玄一旦身亡,魔门在南方的大计便化为泡影。他们只能另择其他人选,或全心全意扶助竺法庆。
他与侯亮生面和心不合,亦准备取代其首席心腹的位置。讽刺的是,苏夜一现身,他们便失去了选择权,只能往同一目标努力,试图留住桓玄的性命。
三人均想拖延时间,苏夜却不想。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受伤在先,正位于强敌环伺的江陵大司马府,不宜说个没完没了。于是,她暂时放过乾归,抿嘴笑道:“不过,你也用不着在乎,反正你要死了。对了,不怕告诉你,我杀你是为了江文清。”
桓玄失声道:“江文清?”
他记得江文清,只因她是江海流的女儿,大江帮的下一任帮主。他给聂天还提供方便,使他得以堵截江海流的船队,彻底除去这个大敌。但江文清活着,始终是个潜在威胁。他也曾着手布置追杀她,想把她和刘裕一起斩草除根。
迄今为止,他的人从未成功。江文清竟认识这个奇怪的女孩,并抢先下手吗?
苏夜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敢谋害兄长,却没有胆量伪装成无辜者。”
此言一出,桓玄、乾归、侯亮生同时神色遽变,变化却各不相同。
与其说苏夜向桓玄说话,不如说是解释给对面的两个人听,“你做贼心虚,放弃了江海流和屠奉三,转而去勾结聂天还,到底露出了马脚。若非你这么做,他们不会怀疑桓冲之死另有隐情。事到如今,你不如自认倒霉,安心地去吧。”
桓玄道:“我……”
他再三努力,下一个字依然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去。这一刻,他惊讶过甚,心中满是震撼之情,无力辩驳也无力还击,流露出极其明显的心虚感觉。
侯亮生再笨,也听得出苏夜以江海流、江文清为引子,把桓玄说成害死桓冲的主谋。桓玄不怒只惊,竟未出言反驳,更是难以解释的疑点。这个指控看起来匪夷所思,仔细一想,便可发觉与现实相合之处。唯有接受了它,他才能理解桓玄近期的种种做法。
即使如此,他依然重重一震,厉声道:“等等!”
再一次的,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乾归兀自努力思考,想弄清楚苏夜和魔门的关系,桓玄则已失去了理会的能力。
苏夜话音未落,右手立即向前一推,掌心吐劲,爆出一股尖锐如针、锋利如刀的内劲。这股内力稳稳击中桓玄的脖子,登时破开他护体真气,震断了他的颈骨。他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只从喉咙里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无力地垂落胸前,当场气绝毙命。
直到此刻,侯亮生、乾归两人仍有身在梦中的感觉,不敢相信桓玄就这么死了。
桓玄对荆州军及桓家的意义,犹如谢玄对谢家。他死后,单凭桓修、桓伟等人,无法和司马道子分庭抗礼。荆州刺史殷仲堪亦有可能觊觎荆州军权,爆发一场新的权位之争。侯亮生心如乱麻,想理出头绪亦不可得,呆呆望着桓玄尸身,半晌说不出话。
他固然惊心,固然失望,却远远比不上乾归。按理讲,乾归应该厉喝一声,扑上前去,搏杀这个杀死魔门未来之星的凶手。但上前杀人和上前送自己人头,终归有些区别。他的武功尚未到大宗师级别,看不出苏夜已受了伤,只觉她异常神秘,高深莫测,绝不是他愿意树立的敌人。
因此,桓玄已死,两人却一动不动,仿佛忽然变成了木头人,一个在绞尽脑汁思索,另一个在想今后的行动。苏夜看看他们,再看看桓玄,缓步从他身后绕出,盯着乾归道:“不要紧张,我不会多伤人命。你回去,告诉你们圣君,我找向雨田,让他帮忙通知他。”
乾归正屏息凝神,打算应对她的杀招,忽听她提起一个不在现场的名字,难免感到意外,复读机般重复道:“向雨田?”
苏夜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