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静立不动,高傲地望着他们,偶尔也瞧瞧攀至房顶的精锐。她可以轻易纵上房顶,却不肯这么做,只沉默地观察,目视院中人万众一心,沿着来时的路径退出去。
蓦地,她长笑出声,阴森森地道:“你们记着,要么投降,要么去死,没有第三条路!”
她边走边说,缓缓移步,慢条斯理走下石阶,导致院中人退得更快。最后几人尚未退出,上空陡然一声呼哨,弓弦声不绝于耳。漫天箭雨,如若蔽天飞蝗,密密麻麻地向她射来。每一箭都带出劲急风声,正是六分半堂擅长使用的箭阵。
这的确是杀死她的方法之一。只需把她困在一个密闭地点,用强弓劲弩对准她,不断发射箭矢。总有某个时间,她内力会无以为继,先天真气的转换速度跟不上消耗的,从而出现纰漏,最终万箭穿身而死。
可惜,这里并非密闭地点,反倒十分开阔。她冷眼注视飞箭,足底从容移动,状似闲庭信步,不住以刀拨打羽箭,全是为了摧毁他们的信心。准确一点说,是他们对雷损的信心。
利箭破空声虽然响亮,却盖不过她深沉冷酷的声音。她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从今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别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但凡是六分半堂的人,都难逃一死!但凡是六分半堂的地盘,都不再安全!”
千百支羽箭,雨点一样击打着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也和雨声颇为相似。无论他们射多少箭出去,都被夜刀轻易拨开。在场之人武功大多不行,想不到她支持的时间有限,并不能永无休止地抵抗下去,还以为箭雨对她毫无效果,脸色愈发惨淡。
狂笑声中,苏夜原地升起,硬顶上方来的利箭,跃至离她最近的房顶。为了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她刻意将动作放到最慢。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别人看的一清二楚。
她首先一手提一个,将两名弓手摔下房去,接二连三,一气摔落十多人。大多数人及时反应,不再张弓搭箭,而是纷纷拔出腰刀、佩剑,仿佛抵御天敌的鱼群,匆忙凑在一起,见她逼近,便惶然后退,拉开尽可能远的距离。
有几人后退的太急,未能发现身后便是屋檐,一脚踩空,摔落地面,发出惊恐的呼叫声。
这一上房,立刻遏制了铺天盖地的箭雨。她踩着屋瓦,双眼平视前方,活像看着一群死人。
到了这时候,附近人马越聚越多,却不见破板门以外的地带派来援军。不难想象,雷损早已吩咐下去,但凡遇见五湖龙王这等人物,最好是见机行事,而非陆续派去堂中精锐,陷入肉包子打狗的怪圈。
一部分人面带惊惶,另一部分则极为不忿,气咻咻地瞪着房上的她,却没有出言挑衅。事实上,他们都在等待,却不明白应该期待什么。更有人在心中暗想:他会不会大开杀戒,杀尽破板门的人?
苏夜傲然挺立,睥睨四方,即使不再出手伤人,也有股威严难犯的气势。她站立时间越长,其他人便越是气馁。雷损应当不会来,可他的退让,本身便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异样喊杀声。未几,哨声再起,来自苦水铺方向,似乎有敌人顺着苦水铺,侵入破板门。
苏夜并未下达任何命令,心知那不是十二连环坞的部属。如此一来,她心下不解之意,和对面的敌人相差无几,忍不住猜想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她威风也威风够了,一听远处异响,略一忖思,立即趁势掠下,目中无人地掠过长街,赶往那个方向。
第四百一十章
苏夜相当熟悉苦水铺一带。只要是她到过的地方,便不会被她忘记。她记得池塘、小路、堆满垃圾的土坑, 也记得错综复杂的暗巷、被火焚毁一半的墙垣。
苦水铺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分界线, 平时无人管理, 亦无人在意。没有人愿意为这个鬼地方,付出哪怕一条性命。唯有双方冲突时, 它的重要性才会凸显出来,一跃成为受重视的“关键区域”。
今天,她直冲破板门, 连续杀死邓苍生、任鬼神两人, 接着无视六分半堂箭阵, 轻松跃上房顶,像个没事人一样。她本应在耍够威风之后, 于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 让远方的雷损丢尽脸面, 却忽然察觉到金风细雨楼的异动。
由于六分半堂并未与十二连环坞接壤, 她只能独自前来,无法携带大批人马, 杀完了人, 再占人家的地盘。何况她无意得寸进尺, 逼迫雷损进行决战, 使他有理由上报太师府, 指使官军插手此事。她需要先了解雷损与蔡京的关系,才能因地制宜,作出最优选择。
她这么想, 而且相信苏梦枕的想法与她相似。因此,在听到喊杀声时,她的确相当吃惊。她绝不认为苏梦枕会冲动行事,一听她去了破板门杀人,便迅速调动人手,赶来捡现成便宜。再说两家关系算得上紧密,他也没必要为一时的利益,正面得罪五湖龙王。
她想的没错。捡现成便宜的人并非苏梦枕,而是白愁飞。
她赶到交战现场,正好看见白愁飞身着白色衣袍,如同鸡群里的一只翩翩白鹤,卓然立在街头,表情冷淡高傲,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
他成为二楼主之后,苏梦枕给了他很大的权利,使他可以先办事,后报告,自行调遣楼内半数以上的兄弟。不过,他仍然不太满意,想要组建一支亲信的精锐部队,即日后“一百零八公案”的雏形。
据苏夜所知,现在人数离一百零八还差得远,仅有二十八人。白愁飞给他们取了个暂用的名字,叫作“二十八旧案”。这二十八位好汉当中,几乎全是她有印象的熟悉面孔。其中最熟悉的,自然要数田七、杜仲两人。
这二十八人以外,白愁飞还带来朱如是、欧阳意意两大爱将。那天,苏梦枕叫她去帮忙看一看,收这两人入楼,她就按照他的吩咐办了。白愁飞倒也真亲近他们,没过几天,便率领他们出来冲锋陷阵。
他这种做法说好听一点,是为风雨楼招纳英雄豪杰,说不好听,便是组建忠于自己的力量,以便与楼中元老分庭抗礼。金风细雨楼建立至今,敢这么做的仅白愁飞一人。至于其他人,从楼里两大供奉,到和白愁飞一起来的王小石,都绝无此意,只会一心辅佐苏梦枕。
苏夜江湖经验极为丰富,立足屋顶,打眼一看,便把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大闹破板门,自然有人飞速报告不动飞瀑。雷损见过她的武功,一定会严禁高手前来相助,任她大发一顿脾气,自觉无趣后飘然远去。说到底,她无法以一人之力,占据一大块地盘,武功多高都不成。
而破板门里面,还留着的六分半堂子弟个个如临大敌,把她围在中心,不敢上前送死,也不想后退示弱,形成僵持不动的局面。
白愁飞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赶紧领着部下,前来攻打破板门。两名堂主已被她杀死,精锐堂众大为气馁,满脸沮丧之情,堪称毫无战意。对手萎靡不振,他却精神抖擞地前来挑衅,焉有不胜之理?
然而,五湖龙王没有把这个大功劳送给他的意思,甚至不打算送给风雨楼。否则她会预先给苏梦枕传讯,告诉他们做好准备。白愁飞自行其是,通过苦水铺,强攻破板门分堂,看似眼光精准,战无不胜,其实已结结实实得罪了五湖龙王。
五湖龙王是苏夜的化身,才会不和金风细雨楼计较。若他另有身份,心中又将如何看待这个“盟友”?
说明白一点,白愁飞是借着龙王的东风,不问自取,前来抢夺胜利果实,为此不惜造成双方间的裂隙。从这件事上,足以看出他和风雨楼宗旨的分歧,以及他的行事做派。刀南神、莫北神对他不满,也完全可以理解。
更糟糕的是,她已知晓他暗中勾结雷损的举动。那么这场进攻行动,难说有没有雷损授意。
只要五湖龙王尚在,雷娇、吴惊涛等出色人物便会缩头不出,避免大伤元气的结局。白愁飞召集人手,又呼唤后援,气势如虹地向前砍杀,侵占破板门已是板上钉钉。
功劳既是他拿,苏梦枕就不太可能另派高层,替他领导这一区域。他的实力威望即将大涨,而对雷损来说,白愁飞占领破板门,比任何其他人都要好。
苏夜迎风伫立,望着附近的破败凋敝,和天边的齐整屋舍,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随风而逝,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喊杀声里。往日情景再度上演。她站在破屋的屋脊处,俯视手拿兵器,相互砍杀的人群,看了良久,竟无一人发现她的踪迹。
此时,白愁飞正满面喜色,沉声发出指令,让战线继续往前推移。他毋庸置疑占着上风,而且赢面愈来愈大。方才有人前来报告,说冲锋在最前线的兄弟,已能望见六分半堂分堂。六分半堂众人慌不择路,抬着邓、任两位的尸体,匆忙退往地盘深处,无意与他们硬拼。
苏夜听完来人通报,暗暗运功,低沉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轻微低弱,却因饱含内家真气,直送白愁飞耳畔。
白愁飞如遭雷亟,重重一震,立即扭头上望,一眼看见屋顶的黑色身影。那股冷淡高傲,似乎未把芸芸众生放在眼里的表情,登时冻在他脸上。他抬头,他的兄弟自然跟着抬头,一个个马上变成了木头人,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与他们一比,白愁飞果然是个人才。须臾间,他已想出对待五湖龙王的方法。他目射奇光,送出一个极其值钱的谦和笑容,拱手道:“龙王。”
苏夜点了点头,却不答话。
白愁飞潇洒笑道:“在下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没有见面机会,深以为憾。等我办完了手头要事,再和阁下叙话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