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歌吟来京期间,他躲在府里,监督工匠修缮府邸,绝对不肯在这位巨侠面前出头。修缮工程是假,改头换面才是真。他收买了雷、唐、班、方四大世家里的败类,把蕊雪堂改建为铜墙铁壁的密闭囚笼。这一排五间房屋,其实是五间密室,墙壁极厚极硬极其结实,地基中空,随时可以下陷,不为供人居住,只为方便杀人。
雷纯送给他这条计策,又帮忙联系江南霹雳堂的火器高手,令他十分满意。她本人自愿充当钓关七的饵,端坐蕊雪堂,等候府外的烟花讯号。
她来了,蔡京马上就走,直奔匆忙逃回宫中的皇帝车驾,意在取得米苍穹、一爷、舒无戏等大内高手的庇护,顺便面圣进谗,将屎盆子扣向金风细雨楼和神侯府。他离府之后,府中有人打出烟火,通知醉杏楼附近的张氏兄弟,意思是“府里的机关已经备好”。
如果黑衣人和关七战得难解难分,张氏兄弟便坐山观虎斗,直到他们战出一个结果。如果局面不太对劲,譬如关七竟未攻击黑衣人,那他们便用烟花回应,通知雷纯,让她赶紧吸引关七至太师府。
果不其然,她开口说话,触动关七的心灵感应,使他不顾一切,冲进蕊雪堂见她。她装成小白模样,柔声细语,挑起他对黑衣人的敌意,同时有恃无恐,认为黑衣人一旦向她动手,关七必然大怒还击,这段时间足够狄飞惊带她离开。
可惜,关七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两名女子年龄方面存在差距,她绝对不可能是小白,反倒怒不可遏地要杀她。计划迅速走往最坏方向,所以雷动天自我牺牲,豁命拦住两位武学大宗师,而狄飞惊揽着她逃出蕊雪堂,扳下外面的机括,要把屋中人封入密室,沉入地底。
若无她的冰雪聪明,巧心慧思,蔡京很难想出如此具有江湖风格的毒计。若无当朝太师兼丞相的滔天权势,她也很难完成工程如此浩大的机关。整个“醉梦东篱”院子,已变成一座铁墓穴,有资格埋葬当世任何一位大人物。
院落外面,埋伏着的人涌进院内,拉来雷门的火龙铁车,开始向蕊雪堂喷出烈火,打算烧红这座铜浇铁铸的屋子。另有一批铁匠开炉锻铁,以便用铁水、铜汁继续浇铸,封闭哪怕最细小的裂纹与缝隙。最外面一圈,排列着从大内及六分半堂调来的弓弩手。万一屋中人破牢而出,就万箭齐发,当场射死他们。
狄飞惊不愿雷纯留在这血雨腥风的地方,半扶半拉着她,不住向后退,快步退出院门。雷纯却轻轻甩开他的手,抬头望着蕊雪堂上方浓厚阴暗的乌云。
她视力自然不如练武之人那么好。但院中火龙烧天,燃红半边天空。她一望,便望见了云中两个扁平黑影。她也觉得黑影形状酷似蜻蜓,有点怪诞诡异的味道。此时,它们正上下跳动震荡,幅度虽小,却非常清晰。方才那些奇怪的巨响,并非来自她以为的暴风雨,而是这两个云中异物。
狄飞惊低声道:“小姐……”
雷纯螓首轻摇,出神凝望着天空,平静地回答道:“我再看看。”
她伫立风中,观察天空异象,玉容浮现若有所思的沉静神情,丝毫未因计策成功而得意。单从这一点看,她的确有大将风度,堪为六分半堂的首领。
与此同时,苏夜身处蕊雪堂内部,仔细倾听机关运作时的金属挫动声音,面不改色,只是冷笑不绝。她亦很熟悉机关陷阱,一见入口密闭,便知大事不妙,自己瞬间身陷牢笼,成为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除了她,旁边还有两只难兄难弟。关七始终仰头看天,目光穿透屋顶,直直瞪着空中怪影,不再以凡尘中的事物为意。雷动天则倒在她脚边,肚腹鲜血长流,背后亦有伤口,淌出一片艳红的血泊,已是奄奄一息。
她看了看封窗铜板,轻敲一下,头也不回地对关七道:“你知道咱们的下场吗?”
关七并未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面有人来势汹汹,举火焚烧这间房屋。你和我要么破开墙壁逃生,要么……在屋里烧成飞灰,呜呼哀哉。”
关七继续不理她,理她的人是雷动天。
雷动天仰面躺着,平时外貌像三十许人,现在一下子老了三十年,呈现出年近六十的老人面貌。他的肺被夜刀刺破,喘息极为费力,不住往外喷出血沫。可是,他精神极度亢奋,满面都是因兴奋而生的红光,边喘边道:“你们要死了。”
苏夜笑道:“你也要死了。”
雷动天道:“我?我没关系。雷老总早已死去,我还活着干啥?我拖到今天,为保护大小姐和堂子而死。我……我很满意。”
苏夜一动不动,面对雷纯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随即用余光瞥他一眼,笑道:“你对六分半堂真是忠心耿耿,令人感动。但我得说,我反正不会死,关木旦关七爷呢,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既和他一起落难,一起踏进雷堂主精心布置的陷阱,还是要负责救他出去。”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铁囚室里面,关七满头乱发、颌下胡须,受到无形力量牵引,纷纷往上飘飞。雷动天亦发觉这幕怪象,忍不住侧头看他,寻思风从何处吹来。
苏夜语气轻松,却不敢大意,右手持续发力,把全力逃逸的玉佩按在胸前,左手轻握夜刀,对准逐渐发热的墙壁,霍然挥出了一刀。
刀光乍现,无声无息削落一大块熟铜,而刀锋毫无损伤。苏夜一笑,扬手又是数刀,竟是要凭手中短刀,挖穿铜墙铁壁,从屋里逃脱出去。
雷动天嘶哑着嗓子,狂笑道:“没有用的,屋子烧红之后,便会沉入地底!”
他话说到这里,陡然停滞,有气无力咳了几声,咳出一团紫黑色的血块,断断续续地道:“我能和你们俩……死在一起,也算不枉此生……我死后,见到雷老总,也……”
苏夜冷然道:“你死后,见到雷损,就说他做的一切坏事,总有一天会被我告知关七和小白。我以前当他是个人物,以后当他是个垃圾。唉,你和你们大小姐、大堂主,真不该掺合今天的事。你们既来了,我也没办法。”
雷动天身躯原本就枯瘦矮小,死前不由自主地收缩,再度缩小三分,看上去十分可怜。苏夜佩服他的勇气,不想冷言冷语地嘲笑他,话说到一半便自动住口,专心削薄那块铜板,似乎不在意从外蔓延至内的滚烫之气。
关七一听小白的名字,立马低头看她,神色颇为困惑。事到如今,苏夜连试都不想再试,收起面上笑容,一刀连着一刀,像只专心打洞的穿山甲,并不回应他的视线。
就在此时,屋顶突然剧烈摇晃。由于蕊雪堂的地基乃是虚设,整座堂屋也跟着大力摇动,摇的嘎嘎作响,仿佛忽然爆发了地震。这绝非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而是来自天外的神秘力量。一股沛然巨力作用于屋顶之上,让蕊雪堂摇晃、震荡、弹跳。
密室内外两方人马,均愕然停手,自动自发地看向天空。雷纯香肩一晃,俏脸煞白。狄飞惊不再询问她的意愿,又一次揽住她,带她腾空而起,飞身疾退,一气呵成地退往蔡府之外,再也不想逗留此地。
第三百九十九章
狄飞惊见势不妙,立即带走雷纯, 实在是他们两人的运气。
他飞鸟般越墙而出, 投往暗处, 尽快返回不动飞瀑。与此同时,蕊雪堂摇晃得太过剧烈, 接榫接二连三脱落,铁板、铜板之间的缝隙相互错开,使裂缝越来越大。烈焰飞腾, 人人看得清楚:正房屋顶不堪重负, 终于自两侧撕裂, 缓缓向地面滑落,像是给孩童玩的小木屋, 被成人用力扳开了似的。
黑云低垂, 压至最低点, 两只扁平的灰色碟形物垂直下落。屋中人重新看见头顶夜空, 也一眼看到了它们。
雷动天吐出最后一口气,犹如一声长叹, 双眼兀自瞪视上方, 不甘心地死去。苏夜一手持刀, 一手抚胸, 二话不说地急蹿出去, 穿过熊熊烈焰,来到操纵火龙的人身边。
云中射出两道强光,晃了几晃, 倏然绝灭。她双眼紧盯它们,足下如入无人之境,随意提起离她最近的敌人,接二连三摔向远方。她每摔出两三人,便有一架铁车无人照管,火龙亦少去一条。火光愈来愈淡,众人四散奔逃,让这座院落再次笼罩着朦胧的暗影。
忽然之间,关七身影冲天而起,落在院子里最高的树上。他一直昂首朝天,作出种种狂放举动,似是被飞碟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纵然周围人仰马翻,到处都是残焰、浓烟、流淌的桐油、烧红的铜板铁块,他仍然不以为意,连看都不肯看他们一眼。
苏夜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这么厚重的阴云。这场大风离旋风仅有一线之隔,吹得体弱之人根本无法站立。那两百多名弓弩手体质倒是足够强健,却无力控制箭矢射出的精度。有人记得自己的职责,勉力射了几箭,全部差之千里,谬到天边,简直惨不忍睹。
他们伤不到关七,还把黑衣煞星引到身边,死得比同伴更快。事到如今,上有苍穹异象,下有伤人虎狼,他们也无可奈何,纷纷发一声喊作鸟兽散,慌不择路地逃往远处,只求跑得越远越好。
桐油到处喷溅,风助火势,不止焚烧蕊雪堂这一个地方,还到处乱飞乱烧。火团粘到墙上,墙壁便起火,粘到枯枝、松柏之上,树干亦被烧着。也许蔡京不想焚毁府邸,但变故迭生,已经由不得他了。
别说这帮武功平平的喽啰,苏夜也得谨慎小心,拣火势较小的位置立足。她要追杀他们,自然可以。但她瞧着关七与飞碟,心中充满了极端的困惑惊愕,根本不在意他们是战是逃。
蔡京能改造宅院,指挥弓手,号令江湖人士,却不可能驱使天外来客。即使她万般不愿,自觉无比荒谬,也得承认它们不是凡间之物,而是超越了凡人想象的东西。
关七惨然一笑,乱发狂舞,举手向天,流露出愤怒至极,狂傲至极的神情。转瞬间,他已跃至树梢,接近这一带的最高点,手臂一屈一伸,显见是在挑衅对方。
他不仅态度狂妄,而且愿意把态度付诸实施。苏夜提气喊了几句,向他示警,叫他赶紧从树上下来。他却置若罔闻,反倒再次足底使力,如一只冲天而起的苍鹰,凌空叱喝出声,一掌拍向稍近些的灰色飞碟。
他的破体无形剑气早就练到圆满,手掌是剑,腿脚是剑,每一根头发都是丝一样的剑。如有实质的剑气,从他指尖激射而出,涌向灰色飞碟,马上击中了它。
一个跃至最高处,一个盘旋到最低点,恰恰是足够进行接触的距离。剑气刺中飞碟,迸出一道惨白的闪电。闪电如同当空蜿蜒的银色巨蛇,由点成线,延伸出数不清的分岔,把那处夜空映的耀目至极,再也看不见电光后的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