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侯去后不久,苏梦枕再度乘坐轮椅出现。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全程不动声色,没了那种游移不定的迟疑感。但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左脸写着“晦气”,右脸写着“倒霉”,处在想发作又不能的阶段。
他从不愿意放下身段,小心赔笑,所以在过往经历中,反倒是高了一辈的雷损常常低声下气。苏夜见过他言辞锋利,出口不留情面,像吃了火药一样刻薄。她以为他会生气、发怒,可他没有。他像只很瘦很瘦的河豚鱼,明明一肚子气,就是鼓不起来,抿着嘴枯坐在轮椅上。
最初尴尬的沉默过去了。苏夜忽地叹了口气,冷冷道:“是这样。”
苏梦枕道:“哦?”
苏夜盘膝坐在被褥之上,背对窗户。由于天气晴朗,阳光相当明亮,照着她一头长发,使它闪出星星点点的细小光芒。她的头发如此之黑,当真到了罕见的,隐隐发亮的程度,摸上去亦比丝缎更顺滑。
两相比较之下,苏梦枕头发不够黑,也不够匀整,时而出现稀疏的部分。他病重许久,头发眉毛脱落的速度远超常人,不留情面地揭示他身体情况何等糟糕。
她顶着满头微光,沉吟片刻,续而说道:“白愁飞……白愁飞和金风细雨楼,我不再管了。”
苏梦枕一愣,似乎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
苏夜道:“你们三人是结义兄弟,关系向来亲密。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事,最好别叫外人插手。你不必疑惑,没错,我便是这件事里的外人。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不想再管。”
苏梦枕道:“你……”
苏夜迅速打断他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段时间以来,你已经把过去的故事详细讲给我听。我听得很仔细,想得很仔细。你之所以失败,其一在于你受伤中毒,病势日益沉重,失去照管全楼事务的精力,这显然不是你的过错。其二……”
苏梦枕寒声道:“其二自然是我的过错?”
苏夜沉默了起码一分钟,这才平静地说:“你错了,苏梦枕。在我眼里,哪怕这个江湖,这个中原天下都错了,你也没有错。你倚重你的心腹兄弟,但他们接二连三背叛你,终于把你推进无可挽回的绝境。后来,你又相信已叛过雷损的雷媚,要她充当你最后一道防线,结果刀南神命丧她剑下。错的毫无疑问是这些叛徒,而非肯信任他们的你。”
苏梦枕没有说话,似是惊讶于她的偏心。当她提及刀南神,他面上才倏地掠过一阵动摇,目光亦是一敛。
苏夜又叹了口气,这次叹的轻而悠长,像是有吐不完的郁气,“遗憾的是,这就是许多年轻人心向往之的江湖,里面充满了背叛与贪婪,嫉恨与报复。武功好的欺负武功差的,所以武功差的人不择手段争夺秘籍、宝物,试图练成神功,反过来欺压别人。谁能给别人提供权力或金钱,谁的势力就大。就连你,不也因为不肯作奸犯科,风雨楼的财政情况始终不如六分半堂吗?”
她的话滔滔不绝地涌出,一刻也不停顿。苏梦枕听着听着,陡然想清楚了症结所在,下意识道:“你不再插手楼子的一事,说明你……”
苏夜重重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猜测,随即道:“我可以救你,令你病情好转,在背后支持你,帮你重掌风雨楼大权。但是,我怕以后有一天,你再一次走上穷途末路。你……你那时中了暗器,被迫截腿求生,不就是因为从未怀疑花无错吗?”
“因此,你和王小石放手去做吧,把金风细雨楼从白愁飞那里夺回来,”她平静地说,“太师府已决定放弃这枚棋子,不想为他得罪我。蔡京安排给他的人手,也会见机行事,早早撤离,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她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琴弦发出的音调,与伪装的老人声腔截然不同。但这声音极为冰冷,不留余地,绝无对他客气的意思,“你和王小石,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对付白愁飞和真正听命于他的部下。如果你们输了……”
苏梦枕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一种怪异的神情,轻轻道:“如果我们输了?”
苏夜断然道:“输了,证明你们不适合江湖生活,早晚会被更具城府野心的人埋葬。到了那时,我出面保住你的命,送你去退隐。然后,请你老老实实在深山隐居,不要再想着号令天下,称雄武林。”
她越说越低,目光却越来越利,语气殊为不善。苏梦枕原先还能平和以对,到了这时,颊边突然涌上一阵不健康的红潮。他强忍半天,依旧忍不下,右手一下子按住胸口,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他全身都在抖动,每咳嗽一声,周身肌肉就痉挛一下,传来铺天盖地的剧痛感觉。痉挛加重了咳嗽,令他痛苦至极又停不下来,唯有咳到无力再咳,才能像溺水后的人那样,倚着轮椅靠背费力喘息。
苏夜急忙下床,伸手去摸他左侧胸膛。他两边的肺均有严重问题,但咳症大多由左肺引起。她通常采取一手抚背,一手抚胸的姿势,用内家真气缓解肺脏的不正常搏动,可以迅速止咳,起到灵丹妙药的作用。
她这样做过许多次,每一次效果都很好。但今天,苏梦枕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不肯领情,一边向后倚,一边打开了她的手。力道很弱,像是半推半打,却曝露了他拒绝接受好意的心思。
苏夜头一次遭到拒绝,顿时呆住了。她先看了一眼双手,又看一眼轮椅上的人,蓦地往后退去,一蹲身坐回床沿,呆呆望着他。
苏梦枕咳嗽的时候,面部肌肉不断扭曲,以致无法辨认表情。但剧咳终有结束之时,他真正的神情亦会一览无余。
咳声渐渐停了,咳到最后,频率不断下降,咳嗽本身却尖利起来,好像他的肺吸不进空气,非要耗尽他所有力量,才肯认真工作。在一声接一声,有点像汽笛鸣响的咳嗽声里,苏夜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他眼睛亮的可怕,平时是两点幽火,现在是两簇愤怒的火苗,因为就在刚才,苏夜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当面侮辱他,怀疑他的能力,最后无视他的意愿,自行宣布送他去“退隐”。
苏夜去接杨无邪的那一天,他总算想清楚,她图的应该是他这个人,而非他能带给她的利益。想明白这个疑惑,他既觉感激,又觉轻松,还隐约地惶恐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孰知到了今天,她神情冷漠,语气坚定,吐露出她对他的真实看法。她居然认为,他和王小石加在一起,仍有可能不是白愁飞的对手,将会输的一塌涂地,需要她“出面保命”。
雷损、朱月明、方应看这一干枭雄豪杰,均不敢如此轻视于他。哪怕他断去一腿,奄奄待毙,仍是他们心目中最值得忌惮的对手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为他付出这么多,不惜冒险救回杨无邪的苏夜,把他当成需要监视照顾的弱者,忽然为他设立一个标准,生怕他以后再次英雄末路?
他心中生出无可言说的愤怒,伴随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他骤然发现,被自己重视的人看不起,滋味就像脸上挨了一耳光,却找不到敌人还手。
他喘息,抬头。苏夜心情已然平复,正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时而气恼,时而羞惭,犹如身在冷热变幻的天气下,说不出的不舒服,一时之间,只想扬眉吐气给她看看。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很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夜笑道:“你不需要给我任何交代。你明白的,我和白愁飞并无仇怨。”
苏梦枕不再多说,双手搭回轮椅,轻轻一转。轮椅随动作转动,载着他掉过头,今天第二次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没回头,也没迟疑,乘坐轮椅离去时的背影,如同常人的大踏步走开。
苏夜盯着这个背影,笑容瞬间不见了,心里亦觉阵阵苦涩,后悔自己非要这么刺激他。
但她始终认为,江湖本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之地。她本事再大,也只有三年时间。倘若苏梦枕斗不过白愁飞,或者善心大发饶恕他,给他一条生路,那么他日后下场如何,她已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与其挣扎到最后一口气,惨然离世,不如趁早放弃。
第三百五十七章
苏梦枕离开后,苏夜说到做到, 自此撒手不管, 不再出门跟踪敌对阵营里的人物, 也不再筹谋下一桩谋杀案。
她重新过上了前世的悠闲生活,每天独自窝在房间里, 做一个只需要电脑,万事不关心的宅女。不过,前世是电脑, 这世却是盘坐疗伤。相同之处在于, 两项活动都需要长时间的端坐, 忽略外界一切干扰。
起初,她想骚扰六分半堂, 砸毁他们几个分舵, 杀尽分舵中的人。京城若不适合大展拳脚, 还有长江南北的无数地盘。她打算用这种激烈的方式, 向雷纯发出警告,使她在强大压力逼迫下, 不情愿地交出“一枝独锈”的解药。
但狄飞惊动作快过了她的想法。
他当机立断, 派人送来解药和解方, 并传达口头信息, 表明不与她为敌的立场, 希望她专心致志夺回风雨楼,别打六分半堂的主意。苏夜见了使者,捧着那个木盒子, 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由佩服起了他的果断。
说到底,她明显在针对白愁飞,一连几次大行动,均是对白愁飞一方的人恫吓威胁。这里没有六分半堂的事,大可坐山观虎斗。雷纯却舍不得大好机会,暗中献计,取得蔡京的支持,布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