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玄笑了,以漫不经心的态度道:“你漏了一个可能,那就是我们双双战死,外人均无立场替我们报仇。”
沈落雁的确漏掉了这个可能,一听之下,脸色顿时因为吃惊而微微发白,尤其毕玄说话口气十分随意,好像没把生死大事放在心上,更具可信度。
苏夜心想你九十岁的人,为什么要吓唬小姑娘,有意思吗,当即接过话头,笑道:“何必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没了背后种种原因,单纯领教武尊的炎阳奇功,仍是生平快事之一。”
毕玄不再理会沈落雁,点头道:“小姐不必如此谦虚客气,当年把‘飞鹰’曲傲逐出中原,命他终生不准回来的,就是你吧。从那时起,老夫就知道你这个人了。”
苏夜很久没听过曲傲的名字,不由产生了一点亲切感觉,微微一笑,答道:“是我,武尊为啥提起他?”
毕玄淡然道:“我同样希望这是场纯粹的决战,武学上的切磋,但你所言的种种原因,不会因为避而不谈就消失。动手之前,我们是否应该谈好条件?”
苏夜向旁边的寇仲扫了一眼,见他微露紧张神色,心知此事对他至关重要,遂道:“当然应该。你有提议的话,就请说出来吧。”
毕玄又一笑,从容自若地道:“其实习武之人的决战,有时是军事冲突的一种形式。走到决战这一步,未免有点可惜,但决战亦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苏夜淡淡道:“在大部分情况里,还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否则大家辛辛苦苦打坐练气,扎马步一扎几个时辰,是只为强身健体的吗?不就是为了碰上麻烦时,自己说话的声音可以大一些,听自己说话的人可以多一些?”
毕玄笑道:“老夫不能连曲傲都不如。小姐输了,小姐自此退出江湖,不可出面干涉任何事情。”
寇仲忍不住大声道:“你老人家输了又怎么样?”
毕玄道:“老夫输了,便仿照曲傲,就此离开中原,终我一生再不回来,连带我门下弟子,都是一样。”
这一瞬间,大厅中静的瘆人,能听到门外雪片飘落地面的声音。几条街外,商贩叫卖声也声声入耳,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拓跋玉显然事前不知情,下意识叫道:“师尊!”
毕玄摇了摇头,他立即退了回去,只是脸上神情颇为不安。想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承认事实,发现自己奉之如神的师父亦有可能失败。
寇仲不像他那么不中用,兀自在想这两个条件,哼了一声道:“这不公平吧。你输了,也照猫画虎……不对,照葫芦画瓢,自此退出江湖,不能再管别的事。”
毕玄目光掠过他与徐子陵,淡淡道:“老夫说上一句话,就可对族人产生莫大影响。小姐地位虽高,权势虽大,在汉人中间,似乎还没有这么强烈的号召力。”
第二百四十四章
寇仲眉头一皱,哈哈笑道:“老毕你又胡吹大气, 怎么知道假以时日, 她的地位不会超过你?”
他刚刚才称呼毕玄为“你老人家”, 这下又变成“老毕”,可见心态转换之快。但是, 毕玄所言乃是事实。中土以内,即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宁道奇,也没有他在突厥的地位。他就是草原上的神魔, 若想要他彻底失去影响力, 并不是区区一个诺言可以达到的目标。
在苏夜预想中, 能令毕玄绝迹中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西域诸国如何看待他, 崇敬他, 那是他们的事情, 不是寇仲的。寇仲有朝一日, 必然可以面对面地击败毕玄,可现在还不行。
因此, 寇仲刚要再说, 苏夜就用眼神制止了他, 柔声道:“很好, 就这样吧。不知武尊想定在哪一天?再过两天, 正好是本月十五日,天气应该十分晴朗,我……”
毕玄断然摇头, 道:“为何要拖延时间,今天有什么不妥吗?”
苏夜根据过往经验,拿叶孤城当前车之鉴,认为高人肯定都喜欢天空挂着一个大月亮,所以好心好意地推荐满月时分。然而,毕玄没有这样的执念,昼夜晴雨,对他来说毫无区别。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那就是一望无际,由青色、绿色、黛色连续而成的茫茫草原,还有草原尽头,仿佛与天相接的山峰。
苏夜既找不到这种环境,不如省省力气,把精力放到即将到来的决战上。
她犹豫一下,笑道:“我本来还想,今晚在这里大排宴席,宴请武尊一行。傅采林来中原时,也是我负责接待。他吃完厨子精心烹饪的酒席,还客气了几句好话呢。”
毕玄微微一笑,摇头道:“这是你们汉人的礼节。你我既非朋友,就不必大费周章,还可节省时间工夫。即使真要宴请,放到决战之后也一样。”
苏夜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道:“说得好,其实我最厌烦宴席场合,和一群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人坐在一起,吃一桌子我未必喜欢的菜,还随时防备着说错话得罪了人,奈何礼数如此,有时候不得不这么做。”
事实上,请人吃饭并非必经的步骤。宋缺来看她的时候,他们同样没说几句,就去了净念禅院。她去看石之轩时,两人连坐都没坐,在桥上互相嘲讽了几句,立即动起了手。
但毕玄多少具有外宾身份,一见面就兵戎相见,让她感觉非常古怪。
她和沈落雁对视一眼,在心里把宴席时间向后推迟一天,同时垂死挣扎道:“武尊此来,有个原因是借阅长生诀。何不先看完这本奇书,了断一桩心事?”
毕玄诧异道:“据少帅所言,长生诀乃中原道门中,秘不可测的宝典。且不说老夫读完它后,需要一段时间领悟融汇,就算少有心得,也会影响你我的决战结果。小姐有事,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到处寻找借口。”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居然饭不吃,水不喝,书也不着急看,一门心思扑在决战上,令苏夜觉得自己简直矫情。她不再坚持,报以一笑,答道:“今日就今日,把今日硬拖到明日,的确没什么意思。这座外宾馆本是洛阳第一位富豪的地产,府中有个极大的花园,尽管不如草原开阔,作为交手之处,总是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恰好将众人表情一览无遗。
寇仲、徐子陵两人较为关心决战结果,神色固然从容自若,却夹杂着影影绰绰的担忧,与脸色刚刚恢复正常的沈落雁相映成趣。跋锋寒则含笑以对,明显比他们更洒脱。当然,他和苏夜交情不深不浅,更像是路上遇到会打个招呼的熟人,硬要他情急关心,未免强人所难。
这边的四个人神情各异,倒都比对面两位自在。拓跋玉师兄妹不住望向毕玄,想说话又不敢说。一个人自称能够击败毕玄,与毕玄承认对手有可能击败他,效果自然不同。
苏夜一眼瞥去,发觉淳于薇满脸不敢置信,正在试图用眼神和师兄说话,忍不住又一笑,转身率先出门。
傅采林来时,后园中亭轩楼台都由他带来的人亲自布置,布置的华丽舒适,又有山水高雅之致。毕玄并无这等兴趣,一切事务仍由馆中卫士、杂役完成,干净是干净到纤尘不染,却少了有人居住的人气。
花园确实占地广阔,园中种植大批北方树木,到了降雪时节,仍有一大半青翠色泽,与江南的秀丽典雅完全不同。
如果宋缺还在洛阳附近,定会赶来观战,可惜他不在。很多人希望目睹这场决战,但希望只能是希望。即使仅出于对敌人的尊重,苏夜也不可能把决战场地变成动物园。
雪仍在下,不疾不徐地下着。仆役清扫出园中通路,未碰其他地方的积雪,只为满足主人的赏雪愿望。满园奇松古柏,郁郁葱葱,云杉参天而起,衬着天上细絮绵绵,地下白雪团团,别有一番意趣。
毕玄年轻时,并不像现在这样空手对敌,总是身骑一匹骏马,在草原奔驰纵横。他用的兵器是一把长矛,名为“阿古施华亚”,意思是“月夜之狼”,重达九十九斤。自他出道以来,从未遇到过对手,被突厥人称为“永远不能从马背上击下来的对手”。如果他需要,还会穿上黑袍,披上战甲,全副武装地面对敌人,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这些消息,均是由跋锋寒转告给苏夜的。毕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西域的传说人物,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辉煌过往。苏夜听故事时,心想若遇上阿古施华亚,那么也给夜刀取个外国名字,就叫施华洛世奇好了,反正听起来都是西方风味。
毕玄这次来中原,带上了月狼矛,也带上了战甲,准备全力以赴。但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苏夜之后,他打消了持矛上阵的想法。
他遇见过无数高人隐士,不分性别、出身、种族、年纪,大部分为成名而来,结果受不了他一拳之威。诸如跋锋寒、寇仲等辈,才能得到他的青眼。他之所以带来月狼矛,正是出于对苏夜所说的那个原因,即忘不了过往的风光,依旧想回到过去驰骋草原的日子。
然而,他面对着这群年轻人,陡然觉得这想法可笑至极。过去既是积累,是宝贵的财富,也是精神负担。对手无论武功高低,一个个均在向前精进,他却带着数十年前的兵器,仿佛从人到矛散发腐朽气息,有股应该束之高阁的感觉。
换句话说,跋锋寒已把长剑从“斩玄”更名为“偷天”,不再拘泥于毕玄一人。毕玄则反其道而行之,对过去依依眷恋,似乎不是一代武学宗师应有的举动。
拓跋玉上前几步,低声问他是否要用月狼矛。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当他摇头时,已彻底抛开对过去的怀恋,像苏夜一样,把注意力放到现下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