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得到答复后,并未怎样失望,自忖要等形势非常危急时,他们根深蒂固的心理才能有所动摇。
换句话说,倘若迦楼罗军仅仅占据一城,商秀珣还能把他们当草寇看待。但她一旦正式攻打竟陵,就等同于和朱粲父女为敌,未来不可预料。她心中,仍希望有另外一支军队驱走迦楼罗军,而牧场儿郎仅仅充当援军,或是提供后方支持。
苏夜早料到事情很可能如此发展,虚行之却微觉失望。他毕竟是竟陵本地人氏,比外人更关心家乡情况。苏夜见状,劝他前往瓦岗,投奔翟让,并说自己一月之后,也会返回瓦岗寨。虚行之似乎颇为心动,答应她见机行事,便独自返回竟陵。
直到苏夜离开飞马牧场,侯希白才将她画在了美人扇空白的那一面。事实上,他画商秀珣在前,因为商秀珣比她易画许多,之后又花了无数力气,总算成功描绘出苏夜年幼与成熟,清丽与明艳兼具的独特气质,尽可能地把她融入背后云山雾罩的朦胧景象。
这幅人像兼具自然、人为的美感,正是两人交手时,他心中浮现的感觉。
苏夜看完画作,不得不承认花间派传人的艺术造诣,对效果十分满意。之后,侯希白又陪伴了她一段时间,和她探讨唐代及以后朝代的名家画作,才正式分手。他按原定计划北上,苏夜则一路东行,前去扬州面见云玉真,赴人家为她定下的约会。
她仍然不走水路,沿陆路向东,离开朱粲势力范围后,回到了相对宁静安详的世界里。然而,似乎她每走一趟远路,路上便会发生意外。她即将抵达湖北黄石时,忽地察觉身后有人追踪。
此人武功极高,似乎擅长匿迹之术,行动之时十分小心,气机感应若有若无。若非苏夜武功比过去更进一层,只怕难以发现有人刻意缀着她。
她已不再刻意掩藏面貌,同时渴求与真正高手交锋,从交锋中汲取经验,助己体悟最后,亦是最重要的两种卦象。如果她继续装神弄鬼,要么是懒的和对方啰嗦,要么是出于其他原因。
但是她在此之前,应该没有结下死仇大敌,所以对这位神秘的跟踪者十分好奇,不晓得他是路过看见了她,闲来无事随便跟一跟,还是蓄谋已久,想掌握她的行踪。
她生怕对方有所警觉,装作一无所知,在苍茫悠远的暮色中,悠闲自在地走进黄石城,随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她进房安置后,那缕若有若无的感觉又盘旋一阵,确认她真的住在这里,才渐渐远离,去往城中另外一个方向。
此人一远离,苏夜立刻精神抖擞,由猎物变作猎人,由被追踪者变为追踪者,展开反向追踪。她蓄意跟踪一个人时,除非那人功力比她深,或者感应极端敏锐,否则绝无可能察觉。这一次,她才走过两条长街,便成功从街上络绎不绝的人影中,辨出她想找的目标。
那是一个身穿文士服,背影飘逸潇洒的男人。从背后看,他有种儒雅挺拔的气质,从侧面看,他五官笔挺,清秀俊雅,人已经到了中年,满身都是少年、青年难以比拟的气度风姿。
他腰间插着一把铜箫,添上不少闲云野鹤的意味,像是满腹诗书,不理俗务的人,很容易引起他人好感。可苏夜跟他到最后,竟目睹他走进一座名叫“醉香楼”的青楼。
“我就知道,”她无奈地想,“我就知道。”
入夜之后,青楼楚馆比白日更热闹,终夜大开夜宴,客人倚红偎翠,闹到天明方才歇下。那位中年文士走进青楼,感觉就像哥斯拉走进了金风细雨楼,除了不相配,还是不相配。
苏夜见他如此,已基本确定他魔门中人的身份,只是急切间想不出是哪一位。而这一处醉香楼,也应当是魔门产业,平时充当安全的落脚地点,又能为门派搜集打探消息。
所幸楼中女子大多不谙武功,睁目如盲。她想寻隙混进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那人一进门,立刻被老鸨熟门熟路地迎上二楼,进入一间陈设华美,专门用来招待贵宾的房间。
直到进入房间,他才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出第一句话,“都准备好了吗?”
老鸨一反妖娆常态,恭敬地道:“都准备好了,管教那群铁勒人满意。不过,听说‘大盗’曲傲乃铁勒第一高手,喜爱声色享受……”
中年文士冷哼道:“曲傲来湖北,为的是见我辟守玄,不是见你楼中的姑娘。我只需向他展示圣门的诚意,无需像溜须拍马的小人,蓄意讨好他。”
老鸨道:“是。”
苏夜隐在门外,见人走上二楼,就在柱子之间调整位置,有时甚至如同壁虎,紧贴在墙上、天花板上,躲进来人的视线死角。不过,楼中人显然已得到吩咐,未经召唤不得打扰,所以几乎没人真正接近这里。
中年文士一说“我辟守玄”,她顿时如雷贯耳,想起了他的身份。此人名叫辟守玄,外号“云雨双修”,精擅房中术,经常以男女交合来回气疗伤,乃阴后祝玉妍的师叔。别看他外表只有四十岁左右,真实年纪说不定年近百岁,是阴癸派辈分最高的一个人。
他正准备招待“大盗”曲傲,也是一件令苏夜毫不惊讶的消息。
辟守玄收有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正是鄱阳附近的霸主林士宏。他对这徒儿十分爱惜看重,认为他足可胜过婠婠,成为阴癸派,乃至整个魔门真正的传人。曲傲则雄心勃勃,将独生爱子派进中原,装成汉人,化名“任少名”,在南方建立铁骑会,无恶不作,祸害江南地域。
阴癸派与铁勒勾结,图谋江南霸业,所以任少名与林士宏也相互扶持,同进同退。辟守玄约见曲傲,当然是为了交换对江南局势的意见,指点徒儿和儿子,如何博取更大的利益。
但苏夜仍未想明白,他究竟是否蓄意跟踪她。毕竟闻采婷返回阴癸派后,应该将她的消息告知阴癸派中人。如果说,辟守玄对她产生了兴趣,刻意寻找她的行踪,她是不会奇怪的。
第一百七十章
辟守玄对曲傲十分重视,只因结盟之事, 对他本人, 对阴癸派均大有好处。
魔门发源于“独尊儒术”的时代, 从那时起,便不为主流社会所容, 只好转入地下生存。他们如此生活的愈久,发展出的怪癖就愈多,然后愈发不见容于世人, 行为也愈来愈神秘。
每到朝代末世, 魔门才从水下浮出水面, 参与乱世争霸,试图扭转乾坤。当世魔门中, 最神秘也最强悍的分支自然是阴癸派, 得到其他分支的共同尊敬。但阴癸派中, 其实并非铁板一块。阴后、阴后师弟边不负、几位长老, 以及辟守玄皆各有各的心仪传人,各有各的主意。
辟守玄一心想捧爱徒上位, 却因祝玉妍钟爱婠婠, 边不负、闻采婷等长老钟爱白清儿, 自己势单力孤, 只好将这份野心藏在心底。
曲傲号称铁勒第一高手, 性格十分狂傲自负,向来目空一切,纵横西北疆域, 近年来不知何故,将眼光放到中原地带,似乎有染指中原之意。辟守玄由其他途径听说,曲傲与“武神”毕玄决战后落败,信心受到极大打击,不但纵情酒色,连西北都不想待了。
不过,曲傲自己从不承认这件事,他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径直抓住大好良机,促成合作,以便从中谋利。
铁勒人涉足中原后,得到阴癸派的大力扶助。近几年来,任少名成功建立铁骑会,名列十会八帮,如彗星般崛起。他号称“青蛟”,仅败于天刀宋缺一次,之后再无败绩。宋缺本要杀他,幸亏阴癸派派去的护法“恶僧”法难,“艳尼”常真两人拼死救护,才让任少名从刀下逃生。
正因如此,双方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任少名与林士宏关系融洽,多次联手共击敌人,在江南所向披靡,被称为江南名声最著的两大高手。
辟守玄认为,经过数年合作,他们有必要正式缔盟,将铁骑会、鄱阳会两个势力整合到一起。如果林士宏借着机会,席卷南方半壁江山,压制宋缺和杜伏威,然后渡江北上,那么祝玉妍再偏心婠婠,也要承认林士宏的阴癸派第一人地位。他约见曲傲于黄石,正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曲傲及其门下两大弟子,将于明日黄昏抵达黄石。到那个时候,辟守玄的人马也会赶到,造成双方实力对等的局面。
苏夜蹲在这间房屋外面,侧耳听了很久,结合掌握的情报,将事情联想的七七八八。她很想知道辟守玄对她的看法,以及闻采婷回去和人如何描述她。可惜的是,醉香楼的老鸨地位显然不高。辟守玄交待完琐事后,便让她离开房间,换两名年轻美貌的红姑娘来,显然要干“云雨双修”的事儿了。
她并无听这等壁角的变态爱好,待老鸨离去,也匆匆离开了醉香楼,回到下榻的那家小客店。
她知道曲傲、任少名的关系,也知道任少名恶名远扬,死有余辜。由于任少名乃双龙成名的踏脚石,又远在江南,她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在湖北境内,碰上了他身后的亲爹兼大腿。
起初她想弄清楚辟守玄为何跟踪她,此时兴趣已有偏离,希望将曲傲毙于刀下,或者至少逐出中原。这并非因为铁骑会乃江南霸主,早晚有一天会成她的敌人,更因为这对父子居心不良,为人狠辣好杀,实无刀下留人的必要。
连徐子陵那种人,都说任少名“死有余辜”,可见他平时的名声。
另外,她也清楚阴癸派内由传人生出的矛盾。倘若她逐走曲傲,就等同于削弱辟守玄师徒的势力,日后认识婠婠时,大可用此事拉交情、攀关系,即便婠婠不认,也没什么坏处。
她不会专门刺杀曲傲,但碰上了又放走,也大可不必。问题在且仅在于,她究竟是潜行刺杀,还是正大光明地挑战?
曲傲为人如何,她也略知一二。如果她当面挑战,他肯定慨然接战,以免被人笑话“不敢打一个萝莉”,但这么做,必定当面得罪辟守玄。醉香楼乃阴癸派的地盘,耳目众多,几乎没有可能再把辟守玄灭口,虽说有机会的话,她也很想拔掉这只林士宏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