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想了这么多,却在看到苏梦枕时,将所有想法抛在脑后。
玉塔极为神秘,其中藏有许多秘密。苏梦枕从不允许下属随意进入,固然因为他冷淡孤僻,也有防止被人窥见秘密的原因。
据苏夜所知,能够进入玉塔的人均是他真正信任的心腹,如杨无邪、师无愧等人。其他人若想见他,只能先去青楼,等候通传。
苏夜回来的太仓促,尚未有人前来通知他。他正坐在书房里,与杨无邪说话,一见苏夜进来,立刻微微一愣,皱眉道:“你回来了。”
杨无邪的反应与莫北神相差无几,奇道:“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先送个口信?”
苏梦枕与三个月前,并无太大区别。他穿着件深青色的长袍,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愈发显得眼睛如同寒星鬼火,幽然生光。很少有人能看出他脸色上的细小差异,因为他平安无恙时,依然满脸病容,瘦弱的好像撑不起衣服。
书房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药气,可见树大夫换药完毕,离去不久。
苏夜笑道:“我为啥要送口信,难道送了口信,你就会出城迎接我了吗?师兄,我听说你受了伤?”
苏梦枕并不像常人那样,对她嘘寒问暖,问她这些日子以来,过的怎么样。对他而言,只要她平安回来,那就足够了。
他脸上,释然之情一闪即逝,淡淡道:“没什么。”
苏夜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苏梦枕道:“树大夫已经看过了,假以时日,可以完全愈合。你……”
杨无邪对苏夜也算了解,知道她表面柔声细语,对谁都非常客气,实际则相当固执,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他正要说话,果然便听苏夜笑道:“树大夫?他医术固然极高,但武功低微,对武功造成的伤势就没那么了解了。说到治病,我承认他的本领,说到治伤嘛……你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
苏梦枕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虽未拒绝,也没有就此照办的意思。常人在他逼视下,早就自动心虚气短,再也不敢多说。但苏夜从小承受这种目光,从未被他用目光击退,早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满脸浑若无事,道:“你脱还是我脱?”
杨无邪苦笑道:“姑娘……”
苏夜笑道:“不然你脱?”
苏梦枕向来积威甚重,除了苏夜,也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杨无邪被这句“不然你脱”打的回不过神,犹豫一下,却见苏梦枕缓缓抬手,松开里衣袖口,将里衣外衣的袖子同时捋了上去,又解开左臂上的绷带。
绷带下的伤口一览无遗。
伤口足有茶杯大小,情况有些吓人,正中暗器的地方已经溃烂了,又因苏梦枕体质太差,毒性蔓延速度比常人更快,伤口周围高高肿起,泛着奇怪的青光。树大夫需要连下猛药,同时让他用内功压制驱逐毒性,才能遏制伤情的恶化。那药膏是黑色的,散发着浓厚的药气,远远没有空气中的清淡药香那么好闻。
其实,中了温家老字号的毒药,常人唯有等死一途。他不但性命无忧,还能逐渐痊愈,已经是难得至极的情况。
苏夜走上前去,轻轻搭上他脉门,注视着那处溃烂,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要知道,你病情委实太过严重,即便受了小伤,也极难愈合,更容易引起痼疾发作,不应像寻常武人那样,动不动冲锋陷阵。”
苏梦枕冷冷道:“哦?你想指点我,我应该怎么当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夜太了解他了,知道他这么说话,并非讽刺她不自量力,抑或埋怨她多管闲事,而是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因此,她只微微一笑,笑道:“不可以吗?”
苏梦枕看着她的动作,忽地冷笑一声,道:“可以。”
苏夜道:“你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你。并非我看轻你的属下,但你若出了事,只怕没有人代替你的位置,与雷损统领下的六分半堂相抗。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保重自己,对金风细雨楼中的兄弟负责。”
这些话,杨无邪也对苏梦枕说过,却从未收到他想要的效果。果不其然,苏梦枕面色不动,淡然道:“难道我不想保重自己?但我说过,能帮我的人实在太少,很多事发生了,我不得不亲身上阵。”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好了回来帮我,却在几个月后,突然告假三个月。我自己的师妹尚且如此,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人?”
第八十三章
这句话语气平淡,似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苏夜听在耳中, 立刻又觉得自己矮了三分, 心底涌出一股惭愧的感觉。
苏梦枕少年时, 常常试图一言不发,以冷森森的目光击退她, 让她尊重他身为师兄的权威,却从未成功一次。如今,当年的小女孩已经成长为五湖龙王, 更对他这目光视若无睹。想要让她心虚退缩, 只能是因为她自己做了心虚之事。
杨无邪忽然发现, 他们两人之间,其实没有外人插话的余地。他能看出, 他们确实彼此关心。同门相处数年时光, 对他们两人都具有重要意义。
刚才那话一半指出事实, 一半语带埋怨。苏梦枕面对他人时, 怎样也不可能说出口,却在苏夜面前说了出来。
他自知不应插嘴, 便默默坐在一边, 却忍不住去想, 他们昔年到底如何相处, 才会将这种微妙而亲密的关系延续至今。
苏夜松开苏梦枕的手, 将它搁回书桌上,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也是有苦衷的。我动不动就消失三个月, 贸然身居高位,如何能够服众?你若是风雨楼下属,难道愿意心服一个忽然就不见了的副楼主?”
苏梦枕怪眼一翻,冷淡道:“一个人能否服众,与他现身的时间有何关系?五湖龙王从来神出鬼没,十二座分坞中,几乎无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还不是人人奉若神明,丝毫不敢违逆?”
苏夜赶紧岔开话题,答道:“行了,就算你所言有理吧,都是我的不是。从此以后,我短时期内不会再离开。不过你还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把自己的事梳理清楚。我总会给你个交代,也许到那一天,你会很生我的气,也说不定又惊又喜。”
苏梦枕道:“只要你不是蔡京的私生女,奉命来风雨楼卧底,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饶是苏夜心思细密谨慎,凡事考虑到方方面面,也没想到他这么操心她的身世。杨无邪坐在书桌侧旁的椅子上,举手掩在唇边,掩住自己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喜欢苏夜,也喜欢苏梦枕和苏夜待在一起。他觉得在这种时候,苏梦枕身上的沉郁悲凉之气大为减轻,取而代之的,是常人般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苏夜也将他与常人一体对待,要说笑便说笑,要反驳便反驳,不怕他也不敬他。
已有太多人将苏梦枕当作敌人,当作庇护,当作权倾天下的一方霸主,委实不需要再多一个。
因此,苏夜说出“我替你拔毒”时,杨无邪很有眼色地站了起来,道:“公子,我先告退了。”
就在这时,苏夜忽地侧头向他看了一眼,令他愣了一愣。这道目光仿佛会说话,灵活到了极点,其中含着些许笑意,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似乎只是单纯望向他,别无他意。
杨无邪看待苏夜时,并无什么特别心思,只将她看作苏梦枕的师妹,风雨楼的强援。当苏梦枕向他透露口风,想要将她定为副楼主,他也只点头赞成,认为她足够担当这种角色。
可是,他与她目光相碰,仍然心头一跳,忽地发觉她无比陌生,似乎从未认识过她。
他满心疑惑,退出了这间书房,又将房门轻轻带上。苏夜这才向苏梦枕一笑,解释道:“树大夫对症下药,没有任何错误。但此伤源于剧毒暗器,由暗器上的内力裹挟,直冲经脉筋骨之内,若等药性发散进去,未免太慢。”
苏梦枕在她面前,很难长时间维持架势。他可以在会议上公开呻吟,使他人心怀愧疚,不敢浪费时间说废话,也可以冷眼旁观,以比冰还寒冷,比火还灼热的目光,迫使敌人大失方寸,不自觉地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