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松居士禁不住咳嗽一声,又道:“你当真愿意就此罢手?”
苏夜对他说话,眼睛却不看他,只紧紧盯着木道人,注意他身上最细微的变化。她淡然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幽灵山庄里,尽是些做尽坏事,到山庄寻找庇护的人。山庄一解散,他们无地容身,自有陆小凤啦,西门吹雪啦,武当少林啦负责对付。”
木道人终于又说了一句,“你要我解散山庄?”
他也真沉得住气,直到此时,才变相承认自己就是老刀把子。不过,苏夜已经说出他的大部分秘密。他再负隅顽抗,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赖。
苏夜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我会留着幽灵山庄,日后反噬我一口,让我临死前捶胸顿足,后悔为何没有斩草除根?”
古松居士冷笑道:“我可真看不出,你做事如此绝情。”
苏夜道:“我和你们没有交情,何来绝情一说?不瞒你们说,我愿意放过任何人,能不杀人,就不杀人。怪只怪你们武功太高,野心太大,谁都没有资格‘放过’你们。我可以心慈手软,却不敢纵虎归山。你们还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向武当掌门坦白,自此隐居清修,忘记称霸江湖的想法。”
古松居士冷笑不绝,早已没了隐士的闲逸气度。公孙大娘秀眉一扬,只觉他马上就要暴怒出手,全身上下顿时绷紧。
木道人却安静的像块木头,缓缓道:“看来,我今日在劫难逃。”
苏夜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到现在还没想杀你。霍休已被陆小凤带走,不然你倒可以去地牢里和他做个伴儿。”
木道人道:“你曾说过,我没机会敲响静庐外的钟。”
苏夜道:“是。我说出这句话,就一定能做到,若我做不到,就不会这么说。”
古松居士在看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却在看苏夜。她败给了老刀把子,心中对他总有些忌惮,自觉不是他的对手。她也很想知道,苏夜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木道人掸掸道袍,弹去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值此生死攸关之际,他终于表现的像一位宗师,“其实我已经不必再试,但我仍然想试试。”
苏夜嫣然一笑。
她早就知道,单用言语,绝不可能让这两名强敌屈服。木道人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怎会听她说几句话,就乖乖缴械认输?
梅真人师徒已经够对得起他,明知他违反门规,也只剥夺了他的继位权利,没有其他惩罚,也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事。木道人仍是武当长老,在武当的地位仅次于石雁。但他不知满足,觉得自己才是掌门,这才一路走到今天。
苏夜欣赏他的狠辣,也欣赏他的才能。不过,这样一个人站到对立面时,就很令人头疼了。
她肩不动,足不抬,整个人却从椅子上浮了起来,似乎毫无重量。每个人都在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浮起的过程。这证明她对真气的运使已入化境,无需借助肌肉发力,就能悄无声息移动。
云房四人之中,只有她一人用刀,其他三人都是剑术名家。公孙大娘用双短剑,木道人常年佩戴一柄木剑,古松居士却用缠在腰间的软剑。那软剑锋利绝伦,柔韧无比,是件极为可怕的兵器。
他常年将软剑隐在腰带里面,只用一把普通长剑掩人耳目。他看起来足有五十岁,实际年纪却年轻许多。他的胡须是粘上去的,头发里也加了不少白发,还刻意染黄。等到了幽灵山庄,他就把这些伪装卸除,一下子变成个白净面皮的普通男人。
苏夜离座时,一刀四剑同时出鞘。只一瞬间,云房内剑气纵横,剑风破空,剑光闪成了一片旋光。古松居士所用的,赫然是巴山顾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
顾道人已经成了武林中的传奇,他的剑法也是传奇的剑法。他死后,巴山由小顾道人掌管。古松对此一直很不服气,又不是小顾道人的对手,只好应邀加入幽灵山庄,与木道人各取所需。
他、石鹤、叶凌风、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钟无骨,都知道老刀把子是谁,也是幽灵山庄最重要的成员。
软剑剑光与剑器的光芒碰在一起,就像两道撞在一起的闪电。此地若有观众,必定吓的面如土色,怀疑自己看错了,世上根本不存在如此可怕的剑法。
回风舞柳剑轻灵流动,西河剑器锋锐凌厉。软剑拂动着公孙大娘的长裙,就像春风拂动柳枝。一时之间,连苏夜都看不出谁强谁弱。当然,她根本无心去看,因为木道人的木剑已经近在眼前。
他用木剑,和她用夜刀一样,早已习惯了,所以不必特意更换。她很少依仗夜刀的锋利,木道人也不觉得木剑吃亏。事实上,木剑正在不停催发剑气,阴阳交融,刚柔并济,攻守兼备,竟是与回风舞柳剑齐名,并称玄门三大剑法之二的武当两仪神剑。
木道人用剑时,全然没了方才的阴森诡异。他足下不紧不慢,按照六十四卦踏着方位。玄门弟子常常使用这步法,威力却有天壤之别。木道人身形刚刚展动,便和手中木剑配合的天衣无缝。只要苏夜出半点纰漏,重则当场受伤,轻则无法拦住他,被他以梯云纵轻易逃去,顺手击响铜钟。
在她经历的所有世界里,最高深的武功通常位于佛门和道门。这并非普遍规律,只是符合大部分情况而已,因为武功练到高深处,就该考虑天人合一的奥妙,将目光从凡尘移到天地宇宙。
所谓技近于道,总得先弄清楚什么是道。和尚道士自古研究这个问题,没有人比他们更精通。如此一来,这两家的宗师数量最多,质量最高,也就有了解释。
石鹤对自己的剑极有自信,认为足以比拟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木道人性格与他不同,从不多谈武功,武功却比徒弟更高。
木剑朴实无华,运剑如风时,只有模模糊糊的剑影。但它剑刃上散发的森寒剑气,已经超过了旁边的锋利软剑。
苏夜不知西门吹雪实力如何,有没有达到“无剑”的境界,但木道人的确到了。陆小凤不敢冒险去揭他的斗笠,实在是极为明智的决定。
夜刀笔直射入木剑剑影,犹如划破长空的一道墨线,又像砍开竹子的柴刀。剑影忽地向两边分开,为夜刀让出通路,显然不愿接触刀锋。
刀剑同时生出变化,很难用言语描述的变化。若说旁边的剑光像闪电,那么他们的交锋就像冲击在一起的浪潮,明明相互敌对,一经碰触,又毫无阻碍地融合到一起,共同形成太极两仪之形。
木道人从未遇过这种情况,苏夜也是。她与张三丰试招时,太极功尚未完善,不便判断谁强谁弱。他们既见猎心喜,又全神贯注,不断试探着对手的能耐。
夜刀啸声本如龙吟,这时被苏夜刻意抑制,成为一柄静寂如夜的魔刀。它不仅自己寂寂无声,还能压制旁人的剑啸。剑风割裂空气,常能发出哨子般的尖锐响声,这时被刀芒干扰,最多产生短促轻响,再也无法惊动他人。
苏夜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得出做得到,说了要灭人满门,就当真鸡犬不留。她借用这手段,塑造言出必践的可怕形象,使十二连环坞帮众惧怕五湖龙王,不敢违逆她的号令。
夜刀拦住了木道人,让他不能移到窗边,阻止他鸣钟示警。她还嫌不够,又压制木剑上的气流波动,硬逼着所有人和她一起,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这很霸道,也很符合她的性格,令她胸臆畅快,无形中增添了刀法的威力。
木道人赫然发现,夜刀之威竟难以想象。他与苏夜易地而处,绝对做不到她正在做的事情。身处生死之战,她居然还在浅浅微笑,生怕被公孙大娘比了下去似的,笑的比月下昙花还美。
她能笑,就表示他笑不出来。夜刀织成风雨般的大网,劲力逐渐收向大网中心,粘住了木剑,强迫它和它一起移动。刀势细密到了极点,仿佛春日时降下的如丝细雨,晚秋时弥漫开的淡薄云雾,看似没有杀伤力,却无处不在。
每一刀之间,插不进哪怕一根头发丝,行云布雨,自然天成,无处下手也坚不可摧。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阴云中,陡然爆发出一道亮的可怕的刀光。
刀光一出,立刻让人觉得看到了真正的闪电,当场将剑光彻底压倒。木道人周身笼在刀光下,已然避无可避。
他在云房下设了地道,但没有开启地道的机会。因此,刀光笼身的一刻,两仪神剑瞬间烟消云散。他避不开,也没去躲避,任凭夜刀当头而落。
苏夜握着刀的右手浮出青筋,硬生生遏住了这一刀。刀尖一晃,刹那间分成四刀,分打木道人四处重穴。刀未至,劲力先透穴而入,封住穴道经脉,让他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木道人倒下时,神情已很沮丧,然后问了个不太可能在这时问的问题,“我的剑法比叶孤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