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错只觉得高术这个人又奇怪又烦, 同样一句话不知要自己反复说几遍他才能记住。
“喜欢啊。”他看着头顶正在水性保护罩里转圈的鲨鱼, “它真漂亮。”
无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的高术,在唐错的这句话里忽然松了劲。他转头走到天台的角落, 坐在琴叶榕边上的一把椅子上, 双手捂住了脸。
唐错:“你哭了?”
高术立刻否认:“当然没有。”
他心里堆满了轻快的气体,像这一天的傍晚烟霞一样色彩万千。这当然是不值得哭的, 他只是有些激动, 为自己, 为自己遇到的唐错。
“……它是剑吻鲨。”高术说,“如你所见,它的长相确实比较可怕。”
唐错看看他,又看看隔着透明水膜盯着自己的鲨鱼:“不可怕啊。”
高术:“……”
他现在怀疑唐错可能是个弱视。
“它的吻部, 它的长相……你是不是在睁眼说瞎话?”高术心想, 因为我是高天月的儿子, 或者因为我长得帅你要闭眼吹?他在脑子里过了很多种理由,每一种无疑都能让他生气。
唐错根本没注意他在想什么,只顾着盯着头顶的巨鲨。
剑吻鲨的体型很少超过4米,但这头巨鲨可能有30多米长。唐错知道这不是高术精神体原本的样子,它巨大化了。而正因为巨大化,剑吻鲨过分突出的吻部和口中锐利的锥形牙齿显得异常具有压迫感。它只是悬停在空中就已经足够震慑人心。在唐错见过的鲨鱼之中, 论长相它显然是最称不上“好看”的那一类。剑吻鲨突起的吻部破坏了整体鱼身的线条流畅性,让它看上去仿佛一个生活在深海之中的古怪异形,很不讨人喜欢。
但唐错所说的“好看”,却不是指长相上的漂亮或者舒服。
这条剑吻鲨通体泛出柔和色泽,这是因为它的皮肤是特殊的半透明形态,皮肤之下流淌的血液让它呈现出新奇的粉红色。当日在夜里见到它,灯光与星光在水性保护膜和鲨鱼皮肤上的反光让唐错无法分辨它的色泽,此时在夕阳之中,剑吻鲨正晃动着它狰狞的面孔,用一种美丽且富有节律感的方式,在浑圆的水性保护罩里自得其乐地打转。
唐错是真心觉得它好看。无论是当日驱赶毕行一的章鱼时缓慢游移在城市楼群之中的巨鲨,还是在疲累的时候出现在他眼里的、如同星夜王者一般的巨鲨,它本就是这样的长相:安然且庄重,仿佛对人世间的所有评语全都不屑一顾。
……当然这些都是自己的脑补。唐错很快提醒自己:剑吻鲨之所以安然与庄重,完全是因为高术的精神世界也同样安然庄重。
“造物真奇妙。”唐错对着高术笑,“美和丑都是人类的标准,自然界不会用外表筛选自己的子民。”
高术:“……这不是《哨兵通识》里精神体那一章的结语吗?”
唐错:“我学的是《向导通识》,不过这一段两本书都一样。我很喜欢这句话,我还抄在小本子上了。”
高术:“莫名其妙,你很习惯背书吗?”
唐错冲他咧嘴一笑。
但高术理解了唐错所谓的“好看”是什么意思,那一点儿无端生出的郁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兴起了要跟唐错仔细聊聊自己这条剑吻鲨的念头。
“它还可以变小。”高术控制着内心的雀跃,冷静地说。他知道这一定能让唐错激动:可以细小化的精神体比可以巨大化的精神体少,而同时两者兼备的,更是异常罕见。
唐错睁圆了眼睛,先是诧异,随即便是狂喜:“可以巨大化也可以细小化的精神体?我只在书上看过,从来没真的碰到过过!”
高术抿着嘴,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觉得高高兴兴的唐错比对着自己流鼻血的唐错还要有意思。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看。”他最终还是笑了笑,虽然很快又绷紧了脸皮,摆出了一副对眼前人的狂喜显然习以为常的姿态。
朝着剑吻鲨招招手,巨鲨轻巧地打了个转,朝着高术靠近。唐错为了更近一点儿地观察剑吻鲨的模样,连忙跑到了高术的身边。
“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它的牙齿太漂亮了!”
高术认为唐错这人的缺点里可能要再加上一项“眼神不行”。
他举起手,冲着剑吻鲨亮出自己的手心。巨鲨缓慢靠近,尖长的吻部轻轻触碰了高术的指尖。
烈风瞬间从天台顶上卷起,吹得人摇摇晃晃。高术下意识攥住了唐错的手,唐错完全没发现他的动作,一双眼睛全程都紧紧盯着在旋风中逐渐缩小的鲨鱼。
剑吻鲨最后缩小到20厘米长短,唐错连忙挣开了高术的手,双掌掬成碗状,让剑吻鲨正正落在自己手心。鲨鱼不能贴紧他的皮肤,但冰凉的水性保护膜触到了唐错的手心。小小的剑吻鲨就在他手心里打转,偶尔张开大嘴,装作正在吐泡泡或者捕食猎物。
高术:“……”
为了把唐错的注意力从自己的精神体那里强行扯回到自己身上,高术对他说起了自己第一次触碰剑吻鲨的事情。
那时候他才三四岁年纪,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能让精神体定型,每次释放精神体出来的都是一团朦胧的雾气。幼儿园的老师说这是因为家里的亲戚小孩给他的压力太大了或者高术还没有触碰到自己喜欢的动物,于是高天月和妻子带着高术,跑到澳大利亚旅行。
目的地选择澳大利亚是高术母亲的强烈建议。她决定让高术摸一摸、看一看树袋熊。
高天月提醒她,与其摸树袋熊,更适合自家小哨兵的明明是可爱的肉食性动物袋獾。高术当时对父母的计划完全一无所知,他摸了袋鼠,摸了树袋熊,摸了袋獾,还摸了鳞片冰凉的蛇。
但临回国的前一天,释放精神体是仍然是一团没有形状的雾气。母亲失落至极,唉声叹气,愧疚的高术不敢和父母说话,沉默地跟着两人在海滩边行走。
“摸鱼吧?”高天月提议,“我的精神体也是水生动物,水生动物没什么不好。对不对,儿子?”
高术点点头,但母亲却没有同意。她不喜欢冰凉的水性保护膜,想要一个能够时刻抱在怀里的小东西。
码头上有渔船靠岸卸货,一家人过去围观。渔船后还拖着一张大渔网,网里有东西翻腾。
高天月抱着高术过去看,一条粉红色的剑吻鲨被渔网困住了,正在奋力挣扎。
“爸爸,它受伤了。”高术看着那条比自己还大的鲨鱼说,“流好多血,我们救它吗?”
高天月询问过渔人之后告诉高术,那是因为剑吻鲨只在深海活动,一旦被捞上浅海,因为气压和水压的变化,内部的血管和肌肉都会爆裂。
母亲捂着耳朵连声称太可怕,高术根本听不懂这些话,只是看着那鱼在网中翻腾,觉得它很可怜。
“放了它吧?”高术冲着渔人喊,“叔叔,把它放回海里好不好?”
没人听得懂他说的话。码头上聚集的人渐渐多了,有人出钱买下了这条剑吻鲨让渔人直接拉上来,他和朋友要亲眼验证这鱼是不是离开水面就真的会自己爆开。人们推推搡搡,高天月把高术放在岸边,叮嘱他不要乱跑,自己则钻入人群去拉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