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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纤 六月泽芝 4580 字 1个月前

探春见她这样子,也只得咽下叹息,细劝了两回,又道:“我已是托了二哥哥,将那霍家种种细细打探来。算来也有五个月的光景,大面儿上的事儿总能清楚的。”迎春再想不得这些,一愣后方谢过了探春,又道:“有你们记挂着我,与我担忧,为我周全,我也不算没福的。想来日后也能顺当,并不必十分担忧。”

众女听她这般说来,再没得旁话可说,略说了几句随常的话,便各自散去。旁人不提,只黛玉心里却沉甸甸的,一路郁郁,及等回到潇湘馆之中,她才深深一叹,眉眼中一片愁云漫卷:“二姐姐的婚事,竟便是这么定了下来。”

“姑娘,这事儿须怪不得旁人,到底姑娘是小辈儿,断没得插手这样的事。”紫鹃深知她的心事,忙端来一盏茶,又悄声劝慰:“老太太也是没法儿,只得如此了。”

春纤站在一边,心里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虽说迎春婚事,原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贾母也得退后一步的。但贾母那等精明强干、老于世故的人物,真要是有心待迎春,迎春必定不会是这么一个结果。难道贾母前头雷厉风行与迎春定下婚事,贾赦还能驳了不成?

不过是权衡轻重罢了。一个迎春,还不值当贾母与贾赦撕扯开来,又碍于体面两字,便索性照着规矩转圜一二,方定下了霍家。旁的不提,后头鸳鸯一件事,便可见贾母在涉及自身时的雷霆之威。

黛玉心中一半是酸楚,一半儿却是心惊,迎春是正经的公府千金,虽说是庶出,然则元春之下便是她,又是父兄俱全,虽有不足,求一个匹配的夫婿却也不难。湘云虽是嫡出女儿,然则襁褓间便失了父母,婚嫁上头论说起来,未必比得上迎春,她却能得一个好归宿。

可见史家待她厚道,而贾家待迎春的淡薄了。

迎春都只是如此,自己不过一个外人,又如何能将舅家当做依仗?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越发酸痛,前头虽有种种事,但她想着寄人篱下,莫可奈何八个字,又觉到底是血脉之亲,尚有几分企盼。如今细细想来,那金银财物固然不算什么,然则舅家都能擅取了自家存放的财物,已是失了品德两字,又谈何情分?

“姑娘……”春纤瞧着黛玉神情越发黯淡,恰似凄风寒雨之后的春花,不觉心里也有些戚戚,忙低声唤了一句。

黛玉方回转过来,不觉泪盈于睫,凄然道:“二姐姐原是府中的正经姑娘,也不过如此。我又算得什么,竟是无处可保此身。想来,也是我生来福薄,父母缘浅不说,旁的也不能强求,倒是应该合了旧年上门的和尚的话,原不该……”

“姑娘。”紫鹃听她这般说来,忙打断了她的话,又细细劝道:“我也不说姑娘旁的什么。姑娘且想一想史姑娘,可真个也这么想她不成?”

黛玉待湘云颇有几分物伤其类之情,听得紫鹃提及湘云,她便不再言语,但眉宇间愁色如旧,并不曾消去。紫鹃心里想了一阵,便与春纤使了个眼色。

春纤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又细细看黛玉神色,估摸着差不离,方轻声劝道:“姑娘,紫鹃姐姐说的是呢。若是老爷、太太九泉之下听得姑娘这话,怕是要伤心的。老爷临去前,与姑娘百般筹算,心心念念,不过是盼着姑娘日后有所依仗,不至于此身无计。姑娘为着老爷、太太泉下之灵,也合该打点起精神来才是。至如二姑娘,姑娘已是尽了力。常言道,尽人事,听天命。二姑娘的事,到了如今也是在难回转。姑娘若是有心,不妨预备几样合宜的添妆,也是全了一场情分。至如日后,便是二姑娘自己的日子了。这也不独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薛姑娘,谁个不是如此呢?”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黛玉。她细细嚼着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心里滋味纷杂,半日才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是。去,到老太太那边儿,将我们家的账单子取一些来,只要那摆件首饰的。我想着为二姐姐好好挑几样东西。想来后头史妹妹、薛姑娘也是差不离的,不如早些布置了。”

她一时兴起,随口道来,却听得春纤双眼微微一亮,暗想:这倒是个好主意,正能探一探底儿,也不至于太过逼迫,让贾家生出恶念来。她忙就答应了下来,正要过去,却被紫鹃拦了下来,道:“还是我过去吧。”

春纤虽也是贾母房里出来的,却不比紫鹃在那里许多年,不说鸳鸯等大丫鬟待她颇有情分,就是在贾母眼底,也是紫鹃更得看重的。这样的事,她过去,自然比春纤更合适。

不想紫鹃一开口,黛玉心头微动,立时想到自己方才这一句话能引出的事,不觉眉头微皱,道:“罢了,这好端端的要账本来,旁人听见了岂不多心。却是我想岔了。”

“姑娘,旁人若是心不正,便姑娘不做什么,自然也会多心的。若是心正,又怎么会多心?”春纤却是悄悄扯了扯紫鹃的袖子,与她使了个眼色,又与黛玉道:“再说,姑娘想一想二姑娘的事,善始善终,总有个头儿才好呢。”

黛玉动了动唇,想到迎春种种,方垂下头不再说话。

紫鹃心里有些复杂,却是并不曾说什么话,只点了点头,便去贾母房中。小半个时辰后,她取了账本来,神情却颇有些异样:“姑娘,老太太使人送了七八个箱笼来,说是姑娘既要挑摆设首饰,先送些紧要的过来。”

林家的东西,哪怕就是摆设、首饰这两宗,百年积累,又何止这几个箱笼?贾母却送了箱笼来,连着账本也就薄薄的两本,一样记着摆设,一样记着首饰,连着十之一二也未必有。

“嗯。将这箱笼放到后头的屋子里去吧。”黛玉沉默片刻,方吐出这么一句话,手指却微微发颤,半日才接过那账本,看了两页,便心烦意乱地看不下去,随手便搁在案头。春纤望了紫鹃一眼,并不多话,反去外头取了一盏银耳莲籽羹来,悄声道:“姑娘且吃些东西吧。”

黛玉原不想动,但想着自己身子,还是勉强吃了两调羹,便要搁下。紫鹃却上前道:“姑娘,我听鸳鸯说了两句二姑娘的话——那日老太太留下二姑娘,想着二姑娘自己选路子,二姑娘亲口定了这一条路的。”

“二姐姐亲口应下的?”黛玉猛然一怔,将旁的思量都抛到一边,讶然道:“虽说情势逼人,又是外祖母跟前,但二姐姐这般性子的人,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她,也能说出那么一句话么?”

“这样的大事,就是姑娘并三姑娘都焦心担忧,何况二姑娘?”紫鹃笑了笑,看着黛玉神情一清,便又道:“虽是情势在那里,到底是二姑娘自己定下的。姑娘想着一样,也该松快些。”

黛玉却是为迎春松了一口气,但待舅家之情,却越发复杂,后头两日,她只细细从中择取了十六样摆设,又挑了长簪对钗等八样,令细细收拾出来,自己却总有几分倦怠,精神也越加乏了。

春纤瞧在眼中,知道她这是为着舅家面目而伤感,便想借事移开这一番心事,恰巧杨家下帖相邀:“姑娘这两日不自在,何不过去松散松散。”

第一百零二章 入杨家遥遥四目合

黛玉眉尖微蹙,神情恹恹,只倚在榻上翻着一册书,听得这话,也不过回头望了春纤一眼:“这两日懒懒的,竟提不起神来……”说了这一句,她忽而想起那杨家与顾家也有干系在,若自己过去,春纤说不得也能见一见那顾茂。想到这一处,她回头又道:“罢了,出去散漫一回,也是好的。”

见她回转过来,春纤便笑着取来一匣子笺纸并笔墨来。

黛玉从匣子里挑了一张天水碧小笺,挥笔泼墨,勾了一支墨色梅花,方又提笔应了邀约:“使人送过去吧。”春纤应了一声,唤了两个婆子嘱咐一番,便回来。恰巧紫鹃从贾母处归来,后头两个小丫鬟正捧着两盆兰花:“姑娘,老太太今儿有了兴头,令人拾掇花儿,瞧着这两盆倒还使得,便吩咐与姑娘顽。”

这两盆兰花,一则是蕙兰名品程梅,一则为春兰名品宋梅,枝蔓舒展,花型幽静,自有些许暗香隐隐幽幽。黛玉细看了一回,便点头道:“果是好的。”便令一盆放在桌案之上,一盆放于案几上,手指轻轻拨动了花叶,神情不觉舒缓起来,随口又令抓一把子钱与那两个小丫鬟。

那小丫鬟再没想能得这么一个脸面,不由喜动颜色,忙连声谢过。春纤抓了一把子铜钱打发了她们,回头便与黛玉道:“阿弥陀佛,姑娘连日没个精神,如今终有点笑影子了。”

黛玉便横了她一眼,目光有如春水,丝丝脉脉,便是春纤一个女孩儿,也是觉得芳心微颤,不由得道:“姑娘这一眼望过来,我心里都有些醉了。”

“又浑说。”黛玉面上微红,含嗔带怒地瞪了她一眼,道:“便没个旁人,也不合这般自吹自擂的。”春纤只抿着唇笑,眉眼弯弯间,自然有一派明媚:“我原说得真心话,再无半点假话。”两人说笑两句,紫鹃亦是前来,越发说笑起来,倒是散去了好些愁闷。

是日与贾母禀报杨家之事,便再无旁话。

及等翌日,黛玉先去了一趟贾母之所,陪着用了早饭,又是说笑两句,便告退而去。不想宝玉见着,也巴巴跟了过来,笑着道:“妹妹这些日子总闷闷的,今儿瞧着却好了些,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宝兄弟越发用心了。”不等黛玉说话,宝钗便含笑凑了一句,又往黛玉面上望了一眼,丰唇微抿:“方才我还没主意,现在看来,果是如此。倒是平日里不曾用心,怠慢了林妹妹。”

“薛姑娘原极有心的人,如何又说这样的话?”黛玉不咸不淡回了一句,转头看着宝玉犹自巴巴看着自己,心下一软,言语也柔和了三分:“表哥放心,不过是这两日天儿不大好,我瞧着阴雨绵绵,花柳无色,不免也有些愁绪积在心底。今儿云销雨霁,却有不见十分暑热,心底便有些欢喜。倒不是旁的什么事。”

宝玉这才笑着点头,又道:“自来伤春悲秋,便在这一番感念之中。妹妹一片诗骨文心,自然越发善感物情,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倒是我糊涂,尽是无事忙。”黛玉见他这般言语温存,体贴小意,也不由留下略说了几句话。又有宝钗偶尔添一二句话,三人站在外头的院子里,竟有些闲谈之意。

“姑娘……”春纤轻轻唤了一声儿。黛玉看她一眼,立时明白过来,笑着道:“想来那车马已是安置了,我先过去。后头薛姑娘并二表哥得空,我们再说说话罢。”由此告辞而去。

宝玉见她眉眼婉转,言语柔和,偏有带着一股清洁女儿姿态,心中愈发看重,不愿违逆了半分,虽说颇有不舍,还是点头笑应了下来。宝钗在旁看着,眼中波光流转,唇角笑意不减半分,眼见着黛玉离去,她细看宝玉两眼,便回头望向贾母的屋舍,心中思量不休,一时竟也有些失神。

对此,黛玉浑然不知,她虽也知宝钗博学,宝玉温存,但前头种种事端,着实让她生出几分离去之念,不过此身无计,不得不居于贾府之中罢了。也是因此,自入了车马,离了贾府,她不觉深深一叹,顿觉肩上松快三分,心里也少了几分愁绪,然则真个察觉到了这般心思,她却忍不住挑起帘子一角,竟回望贾府。

高门深户,煊煊赫赫,谁又知道内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呢?

黛玉心里想着,目光之中便生出几分茫然,半晌才是垂下眼帘,复又轻叹一声。就在此时,春纤取了一把扇子与她扇了扇,笑着道:“在外头不觉得,轿子里便有些气闷。姑娘可觉得好了些?”说着,又取来一块纱帕,轻轻擦了擦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