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之人总跟小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没事,我医者父母心嘛……”顾春大大方方地笑着摆摆手,心道只要儿子别是想翻天,我才懒得跟儿子计较,“不过我大约明日办完事就得回家了,往后他若还这样闹脾气,也够你头疼的。”
“对了,晨间我瞧见你还有一名同伴在的啊!其实若你二人合力按住他灌下去,多灌几顿他大约也就不闹了。”
这可真是抱膀子不嫌柱大,也就是你什么都不知,才敢那样胆大包天。
隋峻心中腹诽,却不便多说,只能略作解释:“公子毕竟是公子,我与燕临实在是……”
唔,原来另外那名黑袍叫燕临?
顾春摇头笑叹:“你们就是对他太过尊敬,这才惯得他个不喝药的娇气毛病。”
一路上不痛不痒地闲话着,两人便进了西院。
隋峻顿住脚步,有些尴尬地低声道:“恳请姑娘……能否别再对我家公子动针了?”
“我……尽力吧。”顾春自不会傻到不给自己留余地,毕竟眼下还不知里头那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隋峻当然明白顾春这是无辜受累,便不再强求,领着她上了台阶。
守在门外的燕临见状,即刻转身轻叩了房门:“公子,顾春姑娘到了。”
里头应了一声,隋峻赶忙推了门,抬手请顾春入内。
不过半天的光景,晨间还恹恹躺在榻上的男子此刻已一身齐整,神色疏朗、姿仪周正地端坐在桌前。
顾春打量着那男子身上的赭色沙毂禅衣,再以眼角余光瞄了瞄隋峻身上的黑曜锦,心中大呼新鲜。
护卫穿的衣料竟比公子的要好,了不起了不起。
恍神间,只听那赭衣公子对隋峻道:“你出去,带着门外那位,一同退到院门口。”
语气声调皆是波澜不惊,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沉稳气势。
顾春的右手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唇角敷衍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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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找我何事?”
顾春双臂环胸与他隔桌而立,笑得有些僵。
赭衣公子先是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似是确定隋峻与燕临当真退到院门口了,这才缓缓看向顾春,与她四目相接。
面面相觑,一室尴尬的静默。
静得仿佛能听见午后的阳光自雕花窗格间泼进来的声音。
“请问,我是谁?”
当那如陈年花雕一般美好的嗓音吐出这五个字,傻眼的顾春一个踉跄,险些原地打跌。
“这位公子,你拢共就同我讲过三句话:‘你是谁’,‘你颈上有伤’,‘我是谁’,”顾春忍不住抬手挠挠脸,湛亮的乌眸瞪得宛如见鬼,“我哪知道你是谁?”
语毕,她心中止不住喊糟:完了完了,怕不是叶盛淮的方子有问题,把人给吃傻了吧?
赭衣公子面上有一闪而逝的失望,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别声张……拜托了。”
他微仰起脸望着立在对面的顾春,眼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茫然与困惑。那声“拜托了”说稍显迟疑,无端透着股壮士断腕般的悲壮——
一听就知是个不常求人的。
“你……”事情显然超乎之前的所有预料,顾春一时语塞,竟不知该问些什么。
“晨间我醒来时,脑子一片空白。只不知为何总有种感觉,便是不能随意任人近身,不能随意吃别人拿来的东西,仿佛那些都是很危险的事。”
顾春幼年时遭逢家中巨变,惯见世情冷暖、千人百面,生平最擅长之事便是看人脸色。此刻赭衣公子眼中的茫然与诚恳半点不似作假,对他这番话,她是有八分信的。
早前叶盛淮不是说过,这人是晨间才突发高热么?没听说过有人才高热个把时辰就坏了脑子的呀。
况且此刻瞧着他眉眼清明……哦,不对……
“你的意思是,晨间你刚醒来时,就发觉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顾春盯着他直皱眉,满脑门子糊涂官司,不自觉地扶着桌沿缓缓坐下。
赭衣公子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回视她的目光中重又生出淡淡的期许。
“哎,不对啊!”顾春不轻不重地一拍桌,惊得赭衣公子倏地周身绷直。
“既你说有直觉警醒你不能吃别人拿来的东西,”顾春略抬了下巴,微微眯了眼,目光锁定他面上的神情变化,“可晨间我拿药给你时,你分明喝了。”
虽是不情不愿的,但也并未顽抗到底。这显然有悖于他口中所说,“不能随意吃别人拿来的东西”。
赭衣公子安静地听她说完后,抿了抿唇,惭愧又诚实地答道:“那是因为你喂给我喝之前,自己先喝过一口。”
他虽脑子一片空白,却也明白那时自己浑身发烫且手脚乏力,是需要服药的。
惊闻自己在无意中当了一回别人的试毒银针,顾春右肘撑在桌上,以掌托腮,郁郁地翻了个白眼,又细回想了一下晨间的种种,才懒懒掀了眼皮回望他。
“我没喝,我只是稍微就口碰了一下,试试药凉了没。”
赭衣公子却十分笃定的回道:“正因那时瞧出你是无心之举,我才敢肯定你对我是无害的。”
“那我还先拿银针制了你的穴道呢,当时你被制住动弹不得,我若是要剁了你,简直就跟剁只鸡鸭一样容易,”顾春脑中越发理不清楚了,“打哪儿就看出我对你无害了?”
“可你没剁,”赭衣公子倔强地坚持着自己对她的这份莫名信任,“我眼下脑子空空的,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敢信,这才叫他们请你过来……”
他需要有人来告诉他自己是谁,可除了顾春,他不敢让其余任何人知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