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关诗妤仍与床共眠,范若婷一如既往到饭店处理事务,整个大宅只剩关诗妤一人,她醒来,独自去花园吹风,随便画些东西,更别说她不知昨晚发生何事,闲得自在。
范佑其的脸消了些肿,但还是见红,他陪同廖心儿到医学院,廖心儿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他只说做错事受家法伺候。
医学院很大,拐角处有一个空旷的大厅,常常有教授到那里做宣讲,但也出过不少糗事。这次请了西洋传教士来宣讲,范佑其作为医学院的一份子需要迎接他,可巧的是,这传教士咬字有欧洲上海混搭的感觉。
传教士准备的宣讲主题和廖心儿写的论文不谋而合,廖心儿作为助手也上去发表了几句,未曾想突然被学生扔了个鸡蛋。
那学生站起来骂骂咧咧,不管人阻拦,扔一个上去,在廖心儿歪头捂脸的同时,他又扔一个鸡蛋,她十指紧紧地掩住脸,鸡蛋液从她头发流到眉角,滑稽得像一颗树被人打了果实流汁一样,一旁的人担心被廖家人问责,急忙拿衣服盖住她。
这学生还没过足瘾,冲着下台离厅的廖心儿叫骂,“够横的你!竟然联合你的朋友煽动一批西医起草议案要把国医逼到绝境。”
大庭广众之下,廖心儿不好发作,只是由人护着下台,她的视线落到范佑其的身上,他坐得笔直,眼神有莫名的意味,她很快因为羞耻而低下头,离开大厅直往更衣室走去。
传教士的手肘倒在讲台上,摸摸络腮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范佑其静观片刻以后,终于站起身,转向那位学生,以礼貌的口吻提醒:“如果你对讲座有意见可以坦诚公布,而不是扔鸡蛋叫骂。”
学生面对如此淡然的态度,毫无忌惮之心,放肆道:“我欲要问你们,晓不晓得羞字怎么写?”
此时,学生们坐在席位上看戏,窃窃私语,一会儿说这个无理取闹,一会儿说那个不够周到。
面对此番景象,范佑其表情无变动,语气温淡:“你大可以上台高谈论阔。”
底下一群人笑得更厉害。
“下叁滥论文,何以登报蛊惑众人!”这学生憋红了脸,又面向传教士,适才碍于他是洋人没有扔鸡蛋,只得嗤着说:“mrandrew管不好自己的学生,怎好意思在这儿宣讲。”
传教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脸无辜:“这可真是与我无关,手脚和嘴巴在他们身上,难不成我用手术刀切开吊起来不成?”
范佑其:“mrandrew没有这样的义务。”
学生放声大笑,笑容无温度,“瞧瞧我们范大医生,果真在这儿护着洋人。我不怕得罪你们范家和廖家,也不怕得罪你们这群端着个臭脸谱的西洋玩意儿,我今日敢朝你们扔鸡蛋,明日也敢召集一众国医学生讨公道。”
他狡黠地扬起嘴角,朝范佑其的额头直直甩一个鸡蛋。
传教士拧紧眉头,低语道:“上帝……”
范佑其收起清瘦的下巴,手指抚过黏在额角的鸡蛋液,不气不怨:“何为臭脸谱,若以为是西洋熏陶,那就错了,是因为接近过最真实的脸谱,瞪得空乏的眼睛和能让苍蝇飞进去的嘴巴。”
“你说的话就同你这般,道貌岸然。”
“确实,还是扔鸡蛋要略胜一筹。”他搓了搓指腹,耐心地说:“这件事我会负责,如果还有问题烦请直接到静安寺路找我。”
恰逢校方领导带着人来了,几个健壮的人猫着腰冲到学生跟前,把闹事的学生的手架了起来,他还在嚷道:“你最好有个交代!放手啊,疼死我了,就知道包庇,一群恶棍。”
来不及多说几句,他被带了下去,其余学生麻木着眼观看。
校方领导站到台前,清嗓子后说:“我们应该感谢mrandrew,是他写信到奥地利申请在上海投资创办了这所一流的医学院。”
“哎哟,哪里哪里。”
趁校方领导在教诲的间隙,传教士因为肥胖而只能缓慢地走到范佑其后面,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
范佑其规矩地说:“谢谢。”
传教士在话筒音埋没的空气里继续打趣:“这鸡蛋还挺新鲜。”
接着,校方领导严肃地托了托眼镜,正儿八经地说:“虽然我们学校出身有西方背景,但并不意味着有人可以代表西医在这里党同伐异。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国医世家,有的人留洋学医,各有所志,然都为救治,我以学校领导的名义要求你们不得以私情互相阻碍。”
传教士收回手帕,第一个回应,“对对对,我尊重学校的意见,你们就别较了。”
校领导要求散会并让学生离开,传教士拍拍身上的灰尘操着沉重的步伐走远,范佑其只把目光投在换好衣服路过大厅门口的廖心儿身上。
他处理好污渍以后,湿着头发到客堂找廖心儿,廖心儿也换好了衣服,看他眉目冷淡,水珠沿着下颚,从脖颈线滑到衣服领子,生气之时依然如此好看,一时忘了说话。
范佑其语气不甚友善,“你觉得我下次还会这样帮你么。”
廖心儿听这话,心怦怦直达喉咙,拉着他的衬衣袖子,哀求道:“我真不是故意要这样挤兑国医,我好多朋友都修的这学科,是我爸要我这么做的。”
“听好,这件事必须到此结束,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国医废黜,如果你做不到,不配学医。”他的语气很轻淡。
廖心儿慌忙颔首,阴影下,范佑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几句,等她松口气,上轿车离开医学院后,他按着同上次一样的做法折到书店找传教士。
在黯淡的房间内,兰花和茉莉在窗前吸着尘埃,传教士见到范佑其,开口熟稔地问:“怎么样,闻了鸡蛋液的味道是不是有些反胃。”
“不好受。”范佑其转过椅子坐在上面,视线定格在传教士身上。
“你没有医师执照,他们不会听你。”
传教士直白从心地回应:“无所谓,没有了才能跳出那个圈子,我现在只想做叁件事,第一,给你提供药,第二,收集情报,第叁,老老实实做个教授。”
他进入正题,打开圣经,从里面翻到几张相片,是他托其余下属拍的,肥胖的手指拎起相片,摊开在桌上,上面是廖家人的行踪。
点一点相片里穿着和服的人,说道:“廖心儿的朋友是从日本大阪医学院来的,他和廖时寓父女俩在上海饭店吃过一顿饭,也就是你姑姑的饭店,他们应该是在商量如何挑起这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