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报章老生常谈道,澳门乃“东方蒙特卡罗”,晚清时还留着新鲜的尊敬意味,到了民国时期,各人的笔头里多多少少带点嘲讽。
关诗妤忆不起自己有没有去过澳门,但因着父亲那点关系,澳门对她来说是个伤心地。
如此,对赌客来讲澳门倒是个黄金赌城,一旦有银在身,立马下海赌马玩回力球,完了也许还要嫖个娼,好几年前这里的花式行业盛极一时,登中西报上洋人游记,风风火火名声大噪,然而近来因为各种原因生意不旺,一片唏嘘。
听闻范德正有生意在这儿,他好歹也是响当当的上海赌王,博彩生意遍布多地,自然少不了澳门。
关诗妤到澳门,刚下轮船,就听卖报的小子喊道:“前有世界经济危机风波搅乱市面,后有上海鼎鼎大名的赌王解救,各位客官们听好了!全埠最大娱乐场所德宇大酒店在新马路已开业一礼拜!”
“没钱,怎么去嘛。”
卖报的小子高声叫着,“在门口看看也好。”
范德正享受着褒奖,关诗妤一听只觉恶心,酒店的名称明显从他们二人的名字里头各挑出一个字再合一块,而且,这写报人措辞浮夸,竟把世界经济危机与范德正相提并论,真是极其不要脸。
卖报的小子掐着布袋子,挥了挥报纸,跑到关诗妤的跟前,清脆地叫道:“这是,这是夫人姊姊,买份报纸。”
他捏着报纸看看,对上范德正的脸,搓搓手上的灰想要同范德正握手,“您就是范老爷!我竟然见到您!欢迎老爷到澳门。”
范德正轻啐一声,小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对不起,熟悉的口音入了关诗妤的耳,她看他衣衫不整,年纪应是只有七八岁,她买了一份,捏起笑容,“多谢。”
范德正到哪儿都有打手跟着,从喧闹之中看这俩人,勾两下手指让打手也买几份报纸瞧瞧,再招其中一个身强力壮的打手跟着那小子。
关诗妤问:“为何要遣他跟着那小孩。”
范德正只答道:“上点心罢了。”
上甚么心要花如此大阵仗,她一直猜想这范德正是不是搞起了贩卖人口的破行当,想到吴妈骂的贩子,心底印证了几分,只觉旁边这老头子心思可怖。
范德正叁两下看完这澳门报纸,然后扔到地上,“这报纸做得一般。”
关诗妤翻页看着,酒店新闻那版有酒店的外景,还有范德正的相片在上面,而文艺板块有初出茅庐的作家写的本地文学,旁边点地方还刊登了一些海派文学,最受喜爱的怕是鸳鸯蝴蝶派的故事,其他板块多是和博彩有关。
还行罢,不算一般,就许他在这装有文化似的。
关诗妤把报纸卷好收到皮包里,和范德正上了一辆轿车。
她坐在窗边,望掠过的人影,他这糟老头子敲一支雪茄在手上,不问她就点燃,这车厢内不通风,一阵辛辣的烟味很快钻进她鼻腔里。
沿途路过洋行和邮政局,这条新马路有葡萄牙风,她倒是想起霞飞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同样是孤路,耽溺于两种文化之间,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小妤儿,到了澳门就老实待在酒店别乱去,我带你来是想让你到老家附近的地方散散心,不要忘了,这不是在上海,土匪黑帮不一定听我的话。”
关诗妤只作点头,“您放心罢。”
到酒店,她发现这酒店着实繁华,还添了些西方赌博的玩意。
范德正一到酒店就不见踪影,穿白西装打丝绸领带的侍者上前招待关诗妤,他想帮她拎行李箱,她拒绝了。
“请夫人入住,如果您有任何疑问和需求可以直接叫roomservice。”
关诗妤表明清楚后,侍者刚要走,她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哪来的。”
“一个小渔村。”
“冒昧问一句,你的年纪……”
侍者恭恭敬敬地答:“十叁岁,我长得有些老成罢了。”
大致了解。
“这附近有甚么百货商店嚜。”
“有,这酒店高层就是一百货商店,如果您想要到澳门本地的,可以到苏亚利斯博士大马路,那里有一家特别出名的百货商店。对了夫人,澳门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小的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
她说:“讲罢。”
“虽然您是范老爷的人,但是这里卖弄嫖娼走私鸦片业的黑帮还有巡捕们……见到您可能会不怀好意,老爷估摸要挡了本地一些博彩家的生意,而且还可能钻空子躲避政府的税收。”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关诗妤让他出去,把行李箱摊在地上打开,针头盒子布料都带来了,而衣服下面藏着一把枪,她把那玩意绑到腿上,把电蓝旗袍脱了,换一套宽松些的裙子遮掩。
“烦死,这个贱人到哪儿都没好事。”
别的不要思考,她只得催眠自己杀人也是一种艺术,死亡确实是一门将阴暗与色彩杂糅在一起的图集。思绪是很跳脱的,她能回想起那个很有价值但是让她憎恶的东西,还有父亲和吴妈倒地的模样。
回想了,便还是做不到,姆妈何来的信念认为她可以做得成这些,想要人死和杀死人是两码事儿,正如她一直想让范佑其死在她裙摆下那般。
打了个电话向姆妈汇报后,关诗妤戴一顶帽子出门,上了公共汽车直往那特别绕口的马路。
有人在背后跟着,她走两步,放慢,从皮包里拿一面雕花檀木镜,照一照,戴瓜皮帽,胸口别了一支钢笔,浑身文雅气派,明显是姆妈派来监视她的人,也是个能和她接洽碰头的伙伴。
还有一人,是范德正身边的打手,她只得安分走到那家百货商店里闲逛。
逛了没多久,那打手突然失踪,关诗妤趁机出这百货商店,折去很窄很暗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