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异变又生
穆崇玉一向很懂得寄人篱下的滋味。被北渝抓去当俘虏的三年里,为了活下去,更为了留得一线复仇的生机,他学会了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掩埋进心底,无悲无喜,无哀无怒。
哪怕亡国的阴云无时无刻不悬挂在他的头顶,让他近一年来都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北渝那位冷酷深沉的帝王面前,他却永远只是一个明哲保身、乖顺无害的降俘,甚至可以为他的仇人鞍前马后。
这样的虚伪作态,连穆崇玉自己都曾感到惊讶。
而如今在徐立辉的面前,他又不自觉地摆出了那副姿态:小心翼翼、客气恭谦、笑脸相迎,生怕徐立辉一个不顺意,便把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行踪透露出去,惹来杀身之祸——北渝追兵的阴影已让他成为惊弓之鸟。
好在徐立辉目前为止并没有那么做,或许他果真是真心帮助他们的。
穆崇玉不敢确定,他能做的,只有尽力配合徐立辉的要求,对方想要他参加宴饮,他去便是,对方要跟他叙往日的君臣情分,他当然也乐意以此来拉近关系,几天之内倒还算相安无事。
如果不算上徐立辉越来越变味的眼神的话。
穆崇玉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然而他又说不出这不安究竟源自何处,明明徐立辉待自己已经礼让有加、至仁至义了。
今日更是如此。
幽州一位世代的富商过五十大寿,宴请城中权贵,自然也邀请了幽州实质上的主宰者徐立辉前去赴宴。
徐立辉欣然应允,去之前却是特意派人去请了穆崇玉,邀他共同出席。
穆崇玉不好推辞,便也只得以徐将军远亲的身份名义一同前往。所幸此地还算民风淳朴,他以前又从未涉足过,故而虽然出现在筵席上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却没有人能识出他的真实身份来。
只是不知为何,徐立辉却很高兴的样子,在筵席上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眼见得酒过三巡,醉至半酣,穆崇玉有些担心他酒劲上头,一时忘乎所以,把他的身份说了出去,便悄然起身,对坐在左侧邻桌的徐立辉附耳提醒道:“徐将军,小心饮酒伤身,小酌怡情便可。”
说完又暗暗指了指北边大渝的方向,意即提醒他北渝人耳目遍地,不可轻觑。
不想徐立辉愣过一瞬,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竟是一把拉过穆崇玉的手臂,将他揽进怀里,倾身在他耳边低低笑道:“陛下也太过小心翼翼了,这整个幽州都是本帅的领地,有重兵把守,别说是北渝的奸细,就算是北渝的皇帝来了,我也不会怕他。”
说话间他剑眉斜挑,一双眼眸里满是恣肆张扬的笑意,这几日以来在穆崇玉面前的儒雅作态一冲而散,只剩下三年戎马生活沉淀下来的杀伐邪肆之气。
这才是他徐立辉的真实面目,即便当年在南燕朝廷谋事之时,他也绝非仅仅是一个白面书生,而是一匹隐藏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凶兽。
穆崇玉心里一惊,手脚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徐立辉的钳制。
这个姿势不仅让他感到危险,更让他觉得耻辱。可偏偏席中众人竟无一人出来圆场,更是连半分视线都不曾转到他们这边,竟像是无人发觉一般,反倒都各自默默埋头吃饭,或是兀自交相饮酒作乐。
穆崇玉心里寒意更甚。看来果然如徐立辉所说,整个幽州、幽州所有的百姓都唯徐立辉马首是瞻,完全无人敢违逆他。
他这次根本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徐立辉手上的力道却是更重了几分,他一手牢牢钳住穆崇玉双手,一手伸出来抚上穆崇玉的眉心,来回摩挲。
“陛下,你不知道几日前我接到你的信时有多高兴,原来陛下还记得我,还会想到要来幽州求救……”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眼中又划过一抹玩味笑意:“只是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对曾经的臣子使美人计。”
“陛下的心思竟如此简单……”他笑意一顿,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贴到穆崇玉白皙的耳廓边道:“陛下难道不知在微臣的眼里,又有什么美人能够比得上陛下呢?”
“当年科举高中,甫一站在奉天殿上,对陛下的惊鸿一瞥便在微臣的心里挥之不去了,没想到我苦苦经营多年,竟有今日的……”
“放肆!”穆崇玉急匆匆打断他,难以忍受还会听到什么不堪之语。
徐立辉的话仿佛滚滚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从震惊到羞辱再到愤怒,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窜遍他的全身。
然而他不能发作,跟随他的三百将士还在这个人的手上。
穆崇玉攥紧了微微发颤的拳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徐将军喝醉了。”
徐立辉又是一阵大笑,他眯眼看着穆崇玉涨得发红的脸颊,目光流连不止:“醉?我自看到陛下的那一刻起,便都是醉的。”
语罢,他甚至亲手斟了一杯酒,递至穆崇玉发白的唇边,轻声笑道:“不若陛下也陪臣一同醉一回?陛下不知道,你蹙起眉心的样子有多么惹人怜惜……竟带着三百个逃兵从北渝逃了出来,莫不是陛下还对光复南燕心存幻想么?可惜你们三百个伤兵残俘在当今任何一方将帅面前都不值一提,甚至连灭掉你们的心思都懒得起。如今的天下早已没了南燕的立足之地。然而不知为何,我看到陛下这几日忍辱负重的样子,竟然会不忍心告诉你们这个事实,倒也真是可笑。”
说着,便将手中盛满酒液的青玉杯往前凑了凑,竟是要强逼着穆崇玉饮下杯中酒。
穆崇玉已是羞辱得浑身发颤,他闭上眼睛不想再去看徐立辉的脸。然而唇瓣被冰冷的酒杯强硬抵着,迫不得已,他只得打开牙关。
辛辣沁凉的酒液一瞬间涌进喉咙,呛入肺腑,好不容易悉数咽了下去,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有湿润的泪滴从眼角沁出,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穆崇玉只觉得心中冰冷一片。
今日之耻,誓不能忘!
*
接下来的几天里徐立辉似乎也厌倦了伪装,每日愈发频繁地叫穆崇玉到他府中去坐,甚至强留穆崇玉住下,穆崇玉每每怒从心起,却也只隐忍不发。
如今他的身上,还牵系着另外三百条人命,他不能如以前那般肆意。
好在连日以来的温顺似乎降低了徐立辉的警惕性,落在穆崇玉身上的监视似乎减少了一些。
又是一日,穆崇玉跟随徐立辉宴饮归来,徐立辉已被他有意无意给灌得酩酊大醉,歪在榻上一醉不醒。
穆崇玉心里一动,只觉眼下的时机决不能放过——他要逃出幽州。
连日来徐立辉的做派已经再明显不过,男人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允诺,只每日拖着穆崇玉,言行举止之间时有轻薄不敬。
这已让穆崇玉忍到了极限。他在北渝隐忍了三年,又岂是为了受今日之辱?
穆崇玉忍不住走进卧榻,静静打量徐立辉,袖中的匕首泛着寒光。
如今天下大乱,你死我活,世间早已没有仁义道德可言,他想要脱困,便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