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他,和她。
无论是那虚幻光影一样的金发少女,亦或是大火里神色坚定的黑发少年。
他们都有着一样的东西,散发着同样的,属于理想的光辉。
那些光和叶在他们瓦蓝的眼底一同重叠,最终点燃成了奇异的松石绿。
色彩美到梦幻,又失真。
那道虚影与烈火里的少年步调完全一致,向着刑台下仰望着他们的人,露出浅笑。
温柔,悲悯,坚定。
那么,‘她’究竟是谁呢?
她啊……是蓝天的孩子,是鸢尾的荣光,是法兰西的自由意志。
她是让娜·达尔克,是奥尔良的少女,是法兰西的救国圣人。
在场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眼前这神迹一般的光辉。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出现在天空上的影像,究竟是谁?
他们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一时还没有办法接受。
“――大姐姐!!”
直至这撕心裂肺的嘶吼,从人群中炸响。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向着声音所传来的方向扭过头去。
视线集中之处,是一个瘦小的男孩。
他有一头栗子色的短发,发尾卷翘,看上去毛茸茸的,非常乖巧。
是阿德里安。
作为圣乡栋雷米的来者,而被拥簇的阿德里安。
在这种时候,这个境地,这个静到诡异的氛围里。
作为与‘贞德’同乡,并且据说颇受贞德喜爱,而在一段时间里,一直呆在他身边的孩子。
因此,阿德里安的言辞,不可谓不真实。
就这样,被万众瞩目的阿德里安,在这些注视下――
他用不太大,却足以影响人群的音量坚定说道:“是大姐姐……是让娜·达尔克!法兰西的救国圣人,是一位少女。”
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冷静的。
但是,下一刻――迎面而来的风掀起他的额发,吹走了最后为数不多的,对于自我情绪的抑制。
姑且还可以算作是‘男孩’年龄的小少年,像一只愤怒的狮子。
他固执的昂着头,眼底忍无可忍的怒火肆意勃发,迸溅出惊人的勇气。
向着那些英格兰的士兵,嘶哑怒斥:
“你们在迫害一位女士!这就是英格兰人宣扬的绅士风度吗?不!你们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人群哗然。
“滚出法兰西的地盘!”愤恨在熊熊燃烧,而烧灼到极限时,却在绝望里浇筑出哭泣的心音。
“你们这群……强盗。”他反反复复的,一遍遍念着这句话,最终在眼泪里泣不成声,再也无法辨别那些含混的音节。
诚然,阿德里安能够说出这番话,当然是立夏的要求。
事实上他返回栋雷米寻找阿德里安的原因,就是这个。
但是。
但是……
那在人群中怒吼着,肆意宣/泄着一直以来的悲伤与不甘的阿德里安。
对于他来说,其中有些话,一直都是被压抑在心底里的,最想发/泄的东西。
压抑的哭泣与愤怒,悲哀与绝望。
这些因为一直持续着失去而产生的负面情绪,迟早有一天,会将这持续了百年的战争点燃。
直至燃烧殆尽。
啊啊……
躲在暗处树影里的英灵开始流泪,眼眸中,满是泪意模糊的混沌。
贞德啊,圣女啊……
“我的,圣少女啊。”
他狼狈的俯卧在地面上,手甲倒扣进泥土,沾染了土色。
吉尔元帅虔诚的亲吻着土地,一如既往的思念着,曾与那位圣少女同行作战的时光。
那些对于这片土地的温柔,那些悲悯,那些牺牲。
微笑,泪水。
生来崇高的少女圣者。
英灵的神情在这一刻起愈发恍惚,其内有着隐藏至深的晦暗。
他一拳砸在地面上,溅起的星星点点的泥土污秽了银白的铠甲。
下一刻,他从盖了暗影的树后奔出。
吉尔元帅向着那虚空之上的,属于圣少女的虚影高扬双手,振臂高呼!
“――神主降临于此!神主降临于此!!”
身形消瘦的贵族勋爵着魔一样注视着,神色喜悦癫狂,却不断的流下泪水。
大火中的少年抬头向他看去,而天空上的贞德,亦与之一同温柔微笑。
至此,再也没有人能忍住眼泪。
法兰西的子民在低低哭泣,鸢尾的蓝紫落了一地,浸着尘灰。
那是属于他们的,天赐的圣徒,现在终归要回归天上。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所以就只能哭泣,只能憎恨。
“贞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高喊救国圣人的名字。
以及越来越多的迷茫,与绝望。
“您不在了,我们……该怎么办?”他们看不到未来。
奇迹一样的少年,为法兰西带来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那么,当他不在了,这个国家是否又会重归黑暗?
在屈辱中失去土地,在屈辱中失去亲人,在一无所有里迎接死亡。
未来的路,要怎么样才能继续走下去?
少年在燃烈的大火里,扬声高喝。
他紧皱着眉心,脸上再无笑容,向着那些浑浑噩噩的人怒斥道:“青壮给我拿起你们的刀,举起你们的矛!老弱妇孺就捡起石头和镰刀!”
“给我……拾起你们的骨气来啊!”话说到最后,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以及,在这些颤抖的泣音中,点燃骨子里的热血。
非常奇妙。
立夏高度近视的右眼,却非常奇妙的,完完全全看清了大火外的一切。
他甚至能够清晰的看到,曾经拦在他马前的那个小姑娘。
她向着火焰燃起的方向,固执的举着一朵花。
那些仰头看着他的人们,那些目光里的希冀和信仰。
至少,在离开之前,再为他们做些什么吧。
这样想着的少年,心中是勇气在不断鼓动。
至此,他的眼里,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对火焰的畏惧。
“……对于上帝赐予英国人的爱和恨,我毫不知情,但我知道他们都会被赶出法国,除了那些死在那里的。而你们与我一样,都是法兰西的子民。”立夏开口了。
“所有的战役,胜负都在于一心……每一个人,都是天赐的福音。”
被视为救国圣人的少年,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说到底,不管是拯救人理还是修复一个特异点,或者去拯救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这些事情,都不是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做到的。
只有一个人的话,什么都没办法做到。
所以,大家要好好努力啊。
不管是胜利,还是属于你们的土地及亲人,或者是幸福生活下去的权利。
不要一味的将某个人视作神明一样的奇迹,不要一味的将胜利归功于一人。
每个人都努力献出一份力量,用你们的双手去保护,去夺回,去赢得一切。
“每一位肯为法兰西而战的勇士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是无限的可能性。”他声音轻的像是叹息,却真切的传达给了每一个人。
右眼的视野里,再度清晰传来人们哭泣的脸。
但是他知道,这次与之前不同,那些泪光里,开始闪烁出了希望的光。
[就算今后‘贞德’不在,也请务必……抬头挺胸的活下去。]
这个念头,这个想法。
终于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传达了出去。
法兰西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国度?
――博爱,包容,为自由而战。
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不应该垂头丧气的活在阴影里。
要笑起来啊。
少年将那首法兰西人为他而唱的赞美诗,送给了目光能够抵达与不能抵达之处的每一个人。
“你们是熊熊燃烧的荣光。”
法兰西人心底里的少年英雄,在向他们致以敬意。
‘――这样真的好吗?’
一侧的肩头,似落了一片轻薄的飞羽。
少年听到声音后,微微侧目。
洁白的鸽子,有一双鎏金的眼睛。
目光相对的一瞬,立夏意识到,这是除了他们之外,无人能听到的对话。
‘藤丸……立夏。’白鸽准确的叫出了少年人的姓名,‘你是否,愿与我前往深渊,一同相伴沉睡。’
“深渊……地狱吗?”少年愣了愣。
白鸽颔首,以此作为肯定。
‘就算世界消融,就算神祗死亡,你我都会相伴沉睡着永生。’
他许下了自太古以来,对于人类而言便极具诱惑力的永生。
让我们在地狱的尽头的黄金之殿,消磨这段神代沉睡的光阴。
一直一起,消磨这精致苍老的宇宙。
他喜欢闪闪发光的珠宝,也喜欢亮闪闪的人类少年。
白鸽的声音有些熟悉,少年微微晃神。
“你是看管着牢狱的……不,不止。”答案已经了然,立夏叹息着念出了这位太古魔物的真名:
“――玛门。”
按部就班的被英格兰人俘虏后,看管牢狱的,会每日为他带来鸢尾花的守门人先生。
现在,停留在他肩膀上的白鸽。
以及更久之前,答应了他请求的法王查理七世。
这些,都是玛门。
是的。
全部,都是他。
想完这些后,立夏笑了起来。
“谢谢。”包含在这两个字里的,极为真挚的情感。
然而,在下一瞬。
少年的眼眸里漾着光的涟漪。
他说:“对不起。”
这声歉意是传达给玛门的,却又不止是这样,还有其他的……无论如何都想要对他们说出这句话。
对不起,贞德。
对不起,以这样的方式去使用你的姓名,按照你的功绩去进行模仿。
对不起,法兰西的人民。
明明一切都应该与我无关,却冒用英雄的名字去欺骗一无所知的你们,遵循着前人的功德,享受了你们对于法兰西圣少女的尊崇。
对不起,吉尔元帅。
我不得不在你眼前重现贞德的一生。
对不起,玛门。
愿意配合我的国王陛下啊……
请务必――
“请,务必原谅……无法与你一起死去的我。”
少年碧蓝的眼底,漾着粼粼的,火的明光。
那真的,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就像初次相见时那样,其内有着身为魔物的玛门无法理解的,净粹如雪川的理想。
他眼中是稀世耀眼的光。
比金更辉煌,比银更炫目。
令人,甘愿为此付诸一生。
沉默着,沉默着。
只有火焰烧灼树枝的声音在爆裂噼啪。
而谈话的最后,这如鸟类绒羽一般轻软的静,似乎也被大火所点燃。
“……我知道了。”鸟类的喙部开合,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双翼拍击的声音,振翅而飞。
火焰中飞出的白鸽,盘旋了一周又一周,最后隐匿于天际。
‘去站在阳光里,别再回来了。’
最后响起的话音,将在双方的心里死去。
一个进行劝说,一个不与回答。
扮演救国圣人的少年,与扮演国王的魔物。
这段关系,最终还是要结束了。
‘砰’得一声闷响,执行火刑的刽子手跌坐在地。
他的声音散乱又颤抖,神色慌乱无助。
“我……烧死了一位真正的圣人……?”
喧嚣的大火,模糊扭曲的热浪在拍打,似是还能得见那位少年的真容。
温柔清俊,目光坚毅。
烈火里,他们的眼睛,依旧是清润美好的天上蓝。
少年的双手在火焰里交叠合握,圣少女的虚幻之影一同闭目祈祷:
“――主啊,委以此身。”
历史归位。
灵子转移。
框体打开了通向迦勒底的路。
灵子转移开始的那一刻,似乎被圣少女拥抱了一瞬。
就算这次没有出现,无法回应召唤,但是仍然无法忘怀的少女圣者。
她在属于自己的[座]上,情不自禁的流下眼泪。
“谢谢你,对不起……”
贞德在哭。
语无伦次的,在这两个词汇之间交替。
而在这个一边坍塌一边重建的时间点。
saber阶职的英灵,吉尔·德·雷元帅,他向着皮埃尔主教挥起手中刀刃。
“――让我等,再次举起救世的旗帜!”
向来端着慈爱笑容,从容淡然的主教大人,此时六神无主,满眼慌乱。
他卑微的匍匐在地面上,向着远处爬去,企图躲开挥向自己的长剑。
很显然,在形象风度与性命之间,他选择了苟活。
再没有了半点神气。
不过如此。
冷冰冰的,属于金属的气息,微风在锐利的流动。
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下一刻,触上他脖颈的长剑却逸散如灰。
清亮的灵子逶迤过他的眼前,美丽梦幻的微光,像夏夜萤火。
英灵带着他的不甘,又一次回归英灵座。
―
法王查理七世,从王座上醒来。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洒了一地的金币珠宝,及不断化灰又新生的墙壁与城堡穹顶,手中紧握权杖。
穹顶的裂隙中,他看见了城堡外的蓝天。
风和日丽,光线明亮。
城堡内的烛火摇摇曳曳。
太阳是明亮的,火焰也是明亮的。
太阳是温暖的,火焰也是温暖的。
但是,这次的火焰却与认知中截然相反。
查理七世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与肉/体分割开来,他在自己的脑海里,看见了自己所没有参与,却真实存在的记忆。
烧灼的大火。
火焰里微笑的少年,火焰外哭泣的人群,浑身颤抖的刽子手。
天空之上,有一位金发少女的虚影。
她笑容悲悯,哀伤注视。
那些燃烈的大火是那么的冰凉,却又炽烈到足以烧穿太阳。
这是,属于一位少年的热诚传说。
查理七世心想,大概是开始做噩梦了吧?
嗨,别开这种玩笑,别这样对我……他看到了过去,记起了未来。
他想,这大概只是个梦罢……梦里,他成了王,当然现实也是如此。
然而,也仅仅只是如此。
那些贞德不在的时日,那些暗无天日的,惴惴不安的,一个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