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郎中——”蒋老太爷回忆了一下,“他的确是行医经验极之丰富。在民间行医,比我被困在太医院里强得多了。不过这吹气救人之法,他也未必知道。桃华丫头能想得出来,可谓青出于蓝。”
蒋锡得意洋洋道:“伯父有所不知,桃姐儿在这上头的确有些天份。家里那些医书医案,她已经全部读过,今年在药堂之中,她凭望诊之法,就看出一桩风热错诊为风寒的病症……”
“爹爹——”桃华不得不低声叫了蒋锡一声,打断他的吹嘘,“都是些皮毛,让伯祖父笑话……”
蒋老太爷微微笑道:“这却不是皮毛了。何况你今年才多大年纪,若是假以时日,必定——”他说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桃华心下明白,便笑了一笑:“侄孙女是女儿家,也不曾想过要成什么名医,不过是喜欢读那些医书医案,多少学一些打发时间罢了。就是今日之事,也还是不要外传的好,毕竟这法子在大多数人看来怕也是匪夷所思,若是以伯祖父之名传出去倒也罢了,若说是侄孙女发现的,只怕非但没有人相信,反而要被有心人捉住把柄,给家里带来祸患。”
“你说得对——”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头对刚从蒋杏华屋里出来的小于氏道,“老大媳妇,今儿这件事,杏华丫头究竟是怎么落水的,你可知道?”
小于氏怔了一下,强笑道:“媳妇问过那几个丫鬟,是那池边上有些冰,杏姐儿跟丹姐儿说着话,不曾看见,所以滑了脚跌下去。丹姐儿也是胆小,见了吓得不成,也不知如何救人……”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小于氏一看蒋丹华的模样,就知道蒋杏华今日落水,与她脱不了干系。然而到了此时她还能说什么?既不能把蒋丹华扯出来,当着蒋老太爷的面又不能将责任全推给蒋杏华——这位公公虽然平日里对蒋杏华并不多过问,但毕竟是他的孙女,如今险些出了人命,看蒋老太爷的模样,就知道不能随便蒙混过关了。
蒋老太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女孩儿名声是最要紧的,若是今日之事传出去,外人要怎么说丹姐儿?”
小于氏心里惴惴,她怕的也就是这个。女儿娇纵些,争一争长辈的宠爱,于姐妹之间有些小龃龉都不算什么,可若是出了人命,纵然没有证据说是女儿害死的,外人也会疑心,将来谁还敢聘这样的女孩儿回家做媳妇?
“父亲说的是,媳妇日后一定对丹姐儿严加管教……”小于氏这会儿也不敢再替蒋丹华开脱,但又忍不住要含蓄地说,“丹姐儿是淘气了些,之前媳妇总觉得她年纪还小——都是媳妇的不是。”
蒋老太爷瞥她一眼,没有再深究下去,只是道:“这件事交给你,管束好了下头的人,还有今日桃姐儿救人的事,都不许传出去一言半语。”
“媳妇知道,父亲放心。”小于氏心想若传出去救人,就掩不住有人需要救的事实,她哪里会有那么傻呢。
蒋老太爷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杏姐儿这里你也上上心,再怎么说,春蕙已经亡故,她不过是个孩子。”
小于氏脸色微微变了变,低下头道:“媳妇知道了。”春蕙是她的陪嫁丫鬟,却趁着自己有孕之时,在蒋钧酒醉后爬了床。她自己带来的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这口气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幸而春蕙没多久便难产而亡,却留下一个蒋杏华,仿佛一根刺扎在肉里,只要碰到了就是一痛。她所能做的,也就是不克扣她的份例,却绝做不到嘘寒问暖,如对自己女儿一般的关心。
外头的对话,蒋杏华自然是听不见的,此刻她正倚在床头上,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这里不是她在刘家那个破败的小院,这些陈设看起来熟悉中又透着一些陌生,毕竟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在这里住过了——这是她做姑娘时的房间,她在这里一直生活到十八岁,才嫁到了刘家。
墙角的铜镜有些时日未磨,照起来已经有些模糊,但蒋杏华从那里仍旧能够辨认出来,镜子里映出的绝对不是一张被难以启齿的病折磨得蜡黄憔悴的脸。这张脸两颊还有几分丰润,眼睛也还透着神采,这是她从前的脸,是她未出嫁之前的脸,不会错!
“姑娘,药煎好了。”一股子浓重的苦味冲进鼻子,蒋杏华有些想呕吐。为了治那病,她不知悄悄喝了多少药,几乎花光了自己的嫁妆,以至于听见一个药字就要作呕。然而她强行压制住了,只盯着端药进来的人:“紫藤?”
是的,的确是紫藤,虽然这张脸也年轻了许多。蒋杏华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僵化的回忆正在慢慢苏醒——是的,她还记得,就在自己十四岁那年,恰逢祖父六十大寿,远在京外的二叔和三叔都携妻带子回来贺寿。就在三叔一家抵达的那天,她掉进了荷花池,几乎淹死,是被祖父施了针才救回来的。没错,今天就是那一天,再过几个月,就是她十四岁的生辰!她,又回来了……
“姑娘——”紫藤看着蒋杏华,有些担忧,“姑娘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不,没什么,我只是吓着了……”蒋杏华接过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紫藤松了口气,眼圈又红了:“姑娘可真把奴婢吓死了!都是五姑娘,好好的路不许咱们走,才把姑娘逼到荷花池边上去的。若不是老太爷来施了针,三姑娘又给姑娘吹气压胸,说不定……”
“你说三姐姐给我吹气压胸?”蒋杏华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难怪她觉得胸口现在有些痛。
“奴婢也不知道……”紫藤当时只是一心想帮忙,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一头雾水,“当时老太爷先给姑娘施了针,姑娘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三姑娘就说让她试试,之后就一边向姑娘嘴里吹气,一边压姑娘胸口……”
蒋杏华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觉得一阵疼痛,拉开衣襟一看,胸口上已经有一片瘀青。
“呀!”紫藤吓了一跳,“刚才给姑娘换衣还不曾注意,怎么就——姑娘可疼得厉害?”
蒋杏华微微一笑:“还好。”在刘家,比这更疼的情况还有得是,这点闷痛可算什么呢?
“对了。”紫藤猛然想起来,“三姑娘说了,到明日给姑娘用热帕子在胸前敷几次——刚才奴婢还想呢,用热帕子敷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蒋杏华并不在意地点点头,问道:“你说三姑娘又是吹气又是压胸,这是什么法子?”
“奴婢不知道……”紫藤讷讷地答不出来。
蒋杏华微微皱起眉头。虽然她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十几年,但对这位后来做了贵妃的三姐姐,她的印象还是极其深刻的。
这位三姐姐是个活泼的性子,虽然早年丧母,但父亲宠爱,继母不敢难为,比起她这个庶出的女儿实在是幸运得太多了。且她生得美貌,那年来京城为祖父贺寿,被宫里的大姐姐蒋梅华召见,不知怎么的就遇见了皇帝。
蒋杏华极力回忆着。自从那次之后,三姐姐就屡次被召进宫去,打的幌子却是说她会烹制药膳,要为大姐姐调理身子。之后这调理着调理着,她就成了宫中一名美人,之后连连升位,很快就超过蒋梅华,成了九嫔之一的昭媛。
皇上子嗣稀少,几名宫妃有孕都未能保住,偏这位三姐姐有福气,进宫三年一举得男,直升贤妃。到蒋杏华自尽之前,贤妃所出的大皇子被封为太子,她本人也升为贵妃,至于皇后,当时已经失势,只是在中宫闭门不出,熬日子罢了。
蒋杏华眼前不由得出现一张雍容华贵的脸——生育之后两颊微丰,肌肤白腻,上头又沁着薄薄一层微红,气色极好;乌黑的头发上压着九翟冠,圈口为翡翠雕成,排镶着赤金珠宝花钿十八件,冠上用翡翠鸟的羽毛贴成九翟之形,四周围绕金玉所制祥云四十片,两边还有一双赤金凤凰,口衔滴珠,坠下来的珍珠最大有莲子米大小,滚圆莹润,在鬓边微微晃动。
这九翟冠仅次于皇后所戴的九龙四凤冠,但据说贵妃娘娘戴的这一顶冠是特制的,品制虽不逾制,工艺却极其精致,无论是其上镶嵌的珠宝,还是所花费的手工价值,都绝不逊于皇后那顶冠。就是配冠的那顶黑绫头巾,也是精工细织,绣的金线凤凰栩栩如生。因贵妃素爱红色,所以头巾上镶嵌的二十一颗珍珠皆是粉红之色,戴出来比皇后的还要显眼。也在蒋杏华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让她知道,原来女子的生活,还可以是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