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应笑侬仍然艳光四射,挽着水袖,兰花指将露不露,一举一动雍容华贵:“但愿得令公令婆别无异见,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但愿得状元媒月老引线,但愿得八主贤王从中周旋,早成美眷——”
柔肠百转的小女儿情态,但因为是郡主,是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情投意合中也抛不开家国天下:“扫狼烟,叫那胡儿不敢进犯,保叔王锦绣江山!”
“好!”台底下一声接一声喝彩,捧的是倾国倾城的柴郡主,更是临场不乱的应笑侬,匡妈妈跟着拍巴掌,心里说不出的遗憾:“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成了男孩子……”
应笑侬谢座儿下台,借着扭身的功夫往侧幕一瞥,只见时阔亭在舞台光投下的暗影里默默甩着腕子,他那只精疲力竭的手,怕是不成了。
上台口,宝绽身穿红蟒,顶着雉鸡翎子和应笑侬错身,没有多余的话,只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阔步登上舞台。
刚踏出个影儿,台下的叫好声就潮水般漫开了,沙陀国的大千岁李克用,和封箱戏一样的戏码,一出威武热闹的《珠帘寨》,把年尾和年头连起来。
宝绽往台中央一站,把金扇一展,两眼迎着掌声,玻璃翠游刃一挑,顷刻间便把台上台下散了的心神收回来,牢牢捏在手心:“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
观众席的氛围瞬间变了,像是惊涛,又似狂澜,在他的摆布下齐齐摇荡,匡妈妈这么大年纪了,都免不了感叹:“这小伙子……好俊俏!”
“俊吗?”匡正勾起嘴角,是明知故问,也是骄傲自负,这是他的爱人,于千万人中光芒闪耀,是满天星斗中最亮的一颗。
宝绽把冠上的雉尾一抖,踢动蟒袍下摆织金的海水江崖:“城楼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壮壮威严!”
匡妈妈下意识捂住胸口,她爱看电视剧,会为了相似的狗血剧情一遍遍流泪,但那些泪从不走心,已经很多年了,她没有过这样热血澎湃的感觉。
宝绽凤目圆睁,嗓子高起一层:“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匡妈妈随之屏吸。
宝绽捋髯轻笑,嗓子又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马又欢!”
匡妈妈耳后的汗毛立起来。
宝绽收拢金扇往掌心一敲,嗓子再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好!”匡妈妈不由自主喊出来,和着数十个与她一样的声音,仿佛受了蛊惑,许多人的精神同时被一个人调动,那么昂扬,那么投入,这是真正的艺术,没有拙劣的矫揉造作,只有直入人心的共鸣与震撼。
匡正这时靠过来,俯在她耳边:“出色吗?”
匡妈妈连声应着:“出色!”
匡正瞧着台上那抹耀眼的红,光彩夺目,无人可及:“那是我的宝绽。”
(1)开箱:和“封箱”相对,也叫开年戏。
第155章
那是……宝绽?
匡妈妈诧异地看向匡正。
“这戏楼叫如意洲, ”匡正说, “咱们眼前的雕梁, 方才台上那些演员, 还有这满座的宾客,都是宝绽的。”
匡妈妈难以置信, 在家的宝绽很乖,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没听过他大声,但此时在台上, 他灼灼然如彤日, 铿铿然如金石, 少年意气恣意挥洒,怪不得……匡妈妈懂了,怪不得她儿子喜欢, 优秀的人总是被优秀的人吸引。
一曲唱罢,宝绽没下台,而是摘下髯口,向台下深深鞠了个躬:“诸位朋友、主顾, 今天真对不住,琴师不像样, 演员也没火候, 宝绽在这里给大伙赔不是。”
台底下都是熟人,哪忍心让他弓着,纷纷嚷着“翻篇了”。
宝绽道了谢, 又给大伙拜了年,随后说:“今天如意洲有两件大事,借开箱的日子,跟各位‘捧珠人’唠叨唠叨。”
萨爽从侧幕跑上来,把一个卷轴递到他手里,宝绽端着稍稍一抖,亮出一幅红底洒金的竖字:烟波致爽俱乐部。
“头一件,是俱乐部正式成立,”宝绽眉头轻动,冠上的翎子随之颤了颤,他开玩笑,“往后如意洲再有戏,可不是谁都有门路来听了。”
台下哄笑,这事韩文山之前在饭局上提过,大伙都不意外。
“二一件,”宝绽扎着狐尾,端着玉带,说不出的潇洒俊逸,“和俱乐部一起成立的,还有如意洲基金会。”
“嚯!”台下一片惊呼,俱乐部是伸手收钱,基金会则是往外拿钱,这一进一出,性质截然不同。
宝绽仰头环视这间戏楼,精致工巧,富丽堂皇:“去年这个时侯,如意洲还挣扎在老城区的出租楼里,一没有观众,二没有水电,三看不到未来,”想起过去,他感慨万千,“最难的时候,是一家基金会借给我们戏楼,让我们落脚,然后才有了一出出好戏,有了诸位,有了如意洲的今天。”
刘备早年编草鞋,秦琼也曾卖过马,英雄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如意洲也不例外,但这些苦处,宝绽从没对观众们讲过。
“戏文里说得好,也有饥寒悲怀抱,世上何尝尽富豪,”他抱拳拱手,“感谢诸位的抬爱,让我们有戏唱,有饭吃,今天才有能力去帮别人,大家交到俱乐部的钱,会由如意洲的专属私银万融臻汇打理,作为基金会的启动资金,资助有需要的艺术家,捐助包括京剧在内的传统艺术,让每一份坚守都有希望。”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匡妈妈的眼角湿了。
接着,宝绽淡淡一笑,没有更多煽情的话,只是以一句戏词做结:“分我一支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台下轰然响起掌声,雷鸣一般,宝绽鞠着躬后退,一直退到侧幕边,掩进布幔繁复的褶皱中,那个谦恭有礼的样子,令人折服。
匡妈妈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偷偷抹眼角,匡正伸手过来,搂着她的肩轻轻地拍。靠在儿子宽阔的胸前,匡妈妈终于明白了,世上熙熙攘攘那么多人,匡正独独爱上宝绽,不是没有道理的。
宝绽从侧幕进后台,直奔时阔亭,应笑侬已经卸了妆,在摇红药。
“师哥,没事吧?”宝绽取下草王盔。
“没事,”时阔亭没脸见他,“戏砸了,都怪我。”
“宝处,”应笑侬往时阔亭的右手虎口和腕子上喷药,“咱们得再找两个琴师。”
听见这话,时阔亭反应很大:“我就是累了,歇一段就好!”
“你是得歇,但如意洲的戏不能歇,”应笑侬拉着他的手,仔细给他缠胶布,“今天这种事故,不能再出了。”
时阔亭没吱声,后台一片死寂,这时有人敲门,是小先生,穿着一身华丽的酒红色西装走进来。他很少穿西装,何况是这样惹眼的颜色,头发也拢得风流,淡色的瞳孔一眯,帅得惨绝人寰:“宝老板……”